【天眼調查】資深粉絲揭秘飯圈文化

(原標題:【天眼調查】資深粉絲揭秘飯圈文化)

超話簽到、反黑組、物料組、打榜、大粉、周邊……在昔日“數據女工”陳菲菲(化名)眼中,這些都是“飯圈”行話。“一個合格的粉絲,可以爲偶像化身六邊形戰士。”她說自己爲了給喜歡的明星打榜,把新曲在一週內循環聽了3000多遍,看到“愛豆”名字衝上排行榜,一簇簇小煙花從心底上九霄。

圖片來源:貴州圖片庫

“飯圈”的形成,是時代、技術和產業發展的共同作用。“粉絲”英譯“fans”,諧音一轉,“飯圈”由此而來,通常是指由一羣對特定偶像支持和喜愛的人因強烈的情感共鳴、強大的執行力以及高度統一的興趣愛好黏合成爲同盟。然而,一些非理性、畸形的“飯圈”追星行爲也在發生:過激拉踩、網暴對家、“人肉開盒”(曝光個人隱私),已經到了挑戰法律底線的地步。而這樣的風氣不僅在娛樂圈,也在體育領域裡被“復刻”,樊振東在接受央視《面對面》採訪時坦言,他一度因飯圈文化感到困擾……中國乒乓球協會、中國體操協會相繼發佈聲明,抵制“飯圈”亂象,支持依法整治。

9月27日,公安部舉行新聞發佈會介紹嚴打網絡“飯圈”亂象的相關情況,關停違規網絡賬號10萬餘個。

追星本身是幻想的投射,追逐一個由自己親手設計的理想人設狀態,並從中獲得巨大的滿足感,本身沒錯,但是,人的慾念一旦過界,便如一葉障目,行爲過火甚至出界。

分工·組織·結構

在飯圈,並不是憑一腔熱血“闖蕩”。陳菲菲透露,粉絲因追同一個明星自然形成朋友圈,可這個“圈”更像一家單位,有組織架構和管理層級,以地位來說,有大粉和粉頭一定是中高層管理者,你可以把她們看作飯圈紅人,多數“大粉”有時間、懂技術,能真金白銀地爲“愛豆”砸錢,其中一些“大粉”甚至能與公司經紀人直接聯絡,與之形成一定程度的僱傭關係,她們藉助“有實力”的追星人設,在“飯圈”中一呼百應。

圖片由AI生成

大部分素人粉絲沒有資源,就跟在粉頭後面追星,人一多,後援會以及各種爲明星“打call ”的數據組、文案組、周邊組、反黑組等自然成立,組員的常規操作是通過點贊、評論、轉發等方式爲偶像增加流量和關注度,增加其曝光率和粉絲基礎,回報是看到偶像在各種排行榜上的名次有顯著提升。陳菲菲曾經爲了給喜歡的明星打榜,把新曲在一週內循環聽了3000多遍,通過不懈努力看到排行榜上的名字,她覺得值。

“各個‘粉頭’之間有聯絡,相互交融會形成一個非常大的朋友圈,圈子裡的人共同追一個明星,‘飯圈’就這麼形成的。”入圈多年,陳菲菲透露,“飯圈”的運營環環相扣,規則複雜,如數據組負責簽到、投票、打榜、輪博等日常數據,打投組是刷數據、刷話題,“反黑組”在全網蒐集偶像的負面消息,經過組內研判,將反駁內容傳輸給數據組,由數據組統一產出正面文案在偶像負面信息的下方進行跟帖,再安排粉絲將頂帖,達到混淆視聽的效果。

對於這種自發性工作,且“甘於奉獻”,不圖回報的精神,外人感到難以理解。但在陳菲菲和大多數粉絲看來,“粉一個人,能快樂”,粉絲願意爲這份快樂買單,這種架構在粉絲和被關注者關係之上的經營性創收行爲,稱爲粉絲經濟,購買明星專輯、演唱會門票以及明星所喜歡或代言的商品等都屬於粉絲經濟範疇。

再延伸廣一點是“飯圈經濟”,存在集資應援,高額消費,職業代拍等等由“飯圈”衍生出的灰色產業鏈。陳菲菲舉例,一張明星拍戲照片由代拍賣給“大粉”的價格可高達一萬元,“大粉”轉手賣給小粉絲是七八十一張,可以賣很多張;粉絲搖身一變爲中間商,將照片製作成小卡(一種流行的收藏品,通常印有粉絲喜愛明星的照片)和其他衍生品進行二次銷售。這背後儼然已經成爲一個盤根錯節的商業模式。

一位從業多年的公關人士表示,在“飯圈”真正喜歡引發拉踩的是營銷號。粉絲吵架和控評,營銷號就有流量,可以直接用流量掙錢。另外,經紀公司也會和營銷號合作,“營銷號背後有資本,通過專門的團隊大批量製造營銷號,水軍就是其中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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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今的“飯圈文化”比原來的粉絲經濟更有組織性、目的性和規模性。而這背後是平臺和商業資本混戰的影子,通過營銷事件,來滿足粉絲的慾望,獲得豐厚回報的同時,惠澤一部分最賣力的粉絲羣。

在大衆眼裡,一些看到有利可圖,相互借力、推波助瀾,一門心思鑽營流量急不可待變現“銷量”的營銷號,會暗示、號召粉絲炫富攀比,通過僱用水軍、“養號”等形式刷量控評,刻意製造話題挑動粉絲和社會情緒,在這樣的操作下,心智還不成熟的粉絲易走極端,變成“私生粉”偷拍跟拍,或者人肉“對家”(有競爭有矛盾的其他藝人),製造大規模的罵戰,這種爲了博取流量毫無底線,暴露出的錯誤消費觀,扭曲流量觀、畸形價值觀,令人反感。

公安機關高度重視打擊整治網絡“飯圈”亂象。9月27日,公安部舉行新聞發佈會,通報今年以來,共偵辦相關案件700餘起,刑事打擊800餘人、行政處罰200餘人,關停違規網絡賬號10萬餘個,取得明顯成效。特別是在巴黎奧運會期間,公安機關密切關注網上相關動態,採取有力措施,依法偵辦多起涉體育領域“飯圈”造謠誹謗、謾罵攻擊等網絡暴力案件,得到了社會廣泛關注和普遍支持。

公安機關與宣傳、網信、文旅、廣電等部門加強協調聯動,建立常態化工作機制,有效督促網站平臺、相關機構切實加強“飯圈”羣體線上線下行爲的管理,下一步,將持續重拳打擊網絡“飯圈”相關違法犯罪活動。

進組·評估·實力

“如果雙方粉絲在社交平臺上吵架的機率陡然增高,不是爆出‘大瓜’,一般就是學生放假。”陳菲菲在“飯圈”多年,早察覺粉絲年齡的跨度之大,有40多歲的姐姐,也有初高中生,大家能玩到一起的原因是因爲“粉同一人”,當然,有很多人是“唯粉”(只喜歡男團或者女團某一個成員,對其他成員僅是路人)。

陳菲菲透露,粉絲進“飯圈”應援組,不是想進就進,需要申請並接受審覈。審覈內容圍繞申請人是全糰粉、唯粉還是“毒唯”(只喜歡偶像團體中某一個成員且厭惡其他成員的粉絲)。如果粉絲想進的是核心的數據組或者打投組,審覈提級,需評估粉絲的綜合實力,包括平時逛明星超話網站次數、超話發帖數量以及用戶超話等級,並要求粉絲提交購買明星周邊、明星代言商品的價格證據,“有的組非常嚴,一個偶像團體有5個人,要審覈是不是每個人的周邊和代言都買到了”,陳菲菲形容“入圈”流程“像HR面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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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絲初進“飯圈”的第一件事,是在明星超話社區裡發身份貼,表明“我被種草了,想追這個人”,緊接着“飯圈”數據組的組員會帶新人追星,指導看綜藝、看節目、看影視劇,粉絲再把心得感受不斷髮帖,通過循環工作獲得一定的成績,粉絲便可以申請想去的應援組。

“各應援組全網蒐集明星的正負面信息,分工明確的做數據、上鍊接,投票反饋……經常加班到凌晨兩三點,沒有工資,但整個人不覺得累,反而很亢奮。”在陳菲菲看來,追星是用自己最大的誠意愛一個陌生人,正是因爲對方過於優秀,纔想拼命靠近,即便無法近在咫尺,通過努力與之比肩,擁抱更好的自我。這份追逐帶來了充盈的情緒價值和爆表的腎上腺素,大腦分泌的物質多巴胺在看到偶像數據蹭蹭上漲那一刻達到頂峰,“和炒股票漲停一樣爽。”

記者好奇追問,付出那麼多,能見到偶像嗎?

她笑出聲,“頂流至少有幾百個後援會,每個後援會裡面又分無數個應援小組,我只是無數個小組裡的一員。即使不是一線明星,也不止一個後援會,能不能看到偶像,全憑每個後援會裡的‘粉頭’和‘大粉’與經紀人的關係,有的能提前得知見面會的時間地點,有的能拿到演唱會的團購票……”

“但最近的距離也就如此了。”她自嘲道,偶像主演的電視劇殺青,後援會組織粉絲到偶像聯名的咖啡店聚會,得到應援品,遙遙相祝便已知足。

對於近段時間熱議很大的“飯圈文化”進入體育圈的話題,陳菲菲有耳聞,“很難不注意,鬧得太厲害了。”在她看來,體育圈“飯圈化”和娛樂圈“飯圈”在表現特徵上很相似,而且有唯粉氣質,“比如乒乓球是一個團體,崇拜者只喜歡其中的一兩位,對團體的其他人不喜歡甚至有敵意。”另外,在比賽現場會用各種方式表達對運動員的支持,如舉牌、應援物等,有時候,觀衆的情緒化表現甚至影響了比賽的氛圍,在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女單決賽中,國乒選手孫穎莎與陳夢的較量,本該是一場賞心悅目的比賽,但當陳夢成功衛冕時,現場觀衆席卻傳來了噓聲。一些不理性粉絲對陳夢的言語攻擊,還逐漸從線下蔓延到網絡平臺。

“體育迷們已經不再僅僅滿足於觀看比賽,而是像追星族一樣,積極參與各種與運動員偶像相關的活動,甚至在社交媒體上爲偶像打榜、應援,形成了粉絲文化。”陳菲菲認爲,將體育圈“飯圈化”並不合適,他們是運動員不是愛豆,同樣是公衆人物,但運動員的公衆形象並非工作的主要工具,他們是因比賽成績被認知,具有示範作用,但其職業並非依賴公衆形象。

就像電影《縱橫四海》裡那句:我鐘意一朵花,不一定要把它摘下來;我喜歡一片雲,不一定要得到它;我喜歡風,也不一定要讓它停下來……

圖源電影《縱橫四海》

這些“喜歡”觸碰到了法律紅線

天眼問政律師團、貴州省律師協會知識產權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業委員會主任劉雲飛表示,“飯圈”的粉絲無論多麼崇拜明星、運動員,其行爲不能逾矩,不能超出法律邊界,也不能侵犯公民的合法權益。某些粉絲的極端行爲,如對他人私生活的過度侵犯和騷擾,跟蹤跟拍未公開的個人行程,分享個人航班信息、手機號碼等明星私人信息的行爲,以及蹲點在明星家樓下或酒店,安裝竊聽器、偷窺、偷聽等,不僅會構成了民事侵權,若情節嚴重的,還可能構成刑事犯罪。

“飯圈”行爲中的誹謗造謠、侮辱詆譭等情形嚴重違反了法律法規和道德準則,侵犯了受害者的名譽權,給其帶來精神上的創傷。在這種情況下,受害者有權依據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相關條款,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請求侵權方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以及賠償損失等多項民事責任。若誹謗、侮辱行爲嚴重侵害他人人格名譽,達到刑事犯罪的追訴標準,那麼就構成誹謗罪或侮辱罪,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

“飯圈”不理智行爲還有跟車、追車等,如果追逐競駛情節惡劣危害公共安全的,可能構成危險駕駛罪;如果私自闖入人家住宅,可能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根據《刑法》,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值得一提的是,現在粉絲喜歡集資應援,“錢是保管在少數人手中,中間過程缺乏專業人士監管,存在法律風險。”劉雲飛說,如果出現負責人拒不歸還或攜款跑路的行爲,則可能構成非法佔有或詐騙類罪。

圖源貴州圖片庫

專家觀點:學學古人如何追星

對於當下“飯圈”存在的一些亂象,貴陽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林吟淺談觀點看法。“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女單決賽我也看了,實話實說,倒喝彩以及現場干擾,乃至延續線下的罵戰,傳遞着一些負面的東西,很不像話。”

林吟教授說,某些青少年的年齡和個性,決定了他們對明星的追逐喜歡用誇張的方式呈現,他們甚至會通過某種過激的行爲讓這種追逐轟轟烈烈。然而,當他們用以保護者的姿態強勢介入到所喜歡的明星或運動員的生活,並且不論是非,不講理智,那這樣的行爲就會對他們所喜歡的明星帶來負擔,影響他們的職業發展。

林吟教授建議,現代人“粉”一個人,可以學習古人是如何做的。蘇軾是陶淵明的“超級粉絲”,在給弟弟蘇轍的信中,蘇軾說:“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吾。吾與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蘇軾佩服陶淵明斷然辭官歸隱田園的勇氣,羨慕陶淵明的灑脫,嚮往陶淵明的曠達,將陶淵明視爲知己,甚至曾不止一次在想象中與陶淵明同遊。“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他對陶淵明的欣賞,除了崇拜認同,也寄託了自己對人生另一種可能性的期冀。

陶淵明死後,友人私諡以“靖節”,世稱靖節先生。蘇軾原想將自己取名爲“鏖糟陂裡陶靖節”,但最後被“東坡居士”一號取代。在這裡,他寫出了前後《赤壁賦》,高歌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還有杜甫是李白的“迷弟”。多次在詩中表達對李白的思念和讚美。例如,杜甫在《夢李白》中寫道:“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表達了對李白的深切思念。而在《春望》中,杜甫稱讚李白:“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粉絲對偶像的敬仰,可以有很廣闊的天地去發揮施展,而不應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膚淺地把拉高踩低當作武器,把言語視爲機關槍,把瘋狂追逐視爲愛慕,這小小的一方天地,概括不完欽慕之意,就理性看待情不知所起的悸動,遙遙相伴一定是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才能長遠。”林吟教授希望,當我們追逐一份炙熱的愛時,也要注意修心,把道德修養放在首位,從光裡走向他(她)。

貴州日報天眼新聞記者

劉丹 趙哲銘

編輯 孫遠銘

二審 韋一茜

三審 龐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