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破曉時分──甘耀明《成爲真正的人》
散文
天明破曉時分,田野微曦之際我將啓程,知道你在等我
這是一個布農族少年的成長故事。
小說時空設定在二戰結束前後的東臺灣,那個原住民與殖民政府抵死對抗而終被「馴化」監管的年代。兩個來自霧鹿部落的少年結伴下山追逐熱愛的棒球夢,也發展出情逾手足的友誼。可是主角哈魯牧特的摯友海奴南卻意外死於戰爭尾聲的一場空襲,兩人的青春夢也被無情的炮火轟然炸碎。
故事後半部的主軸則是終戰後震撼當地的「三叉山事件」,兩個侵臺的颱風先後引發空難與山難,造成大批人員殉難的悲劇,也嚴酷考驗着晨昏朝夕耽溺於情殤中的哈魯牧特。他成了搜救隊唯一的倖存者,面對鋪天蓋地襲來的死亡,除了啓動肉身強悍的求生本能,還得時時以詩歌滌洗心靈深切的創傷。
外面的一切,我充耳不聽聞……
傷心之餘,白天亦有如黑夜
讀完全書,不難想見作者得花費多少時間精力,勤做多少史料的探索考據與山林田野的踏勘,才能讓讀者同步虛擬實境地跟着哈魯牧特走進深山老林、跨越溪澗縱谷,在蒼鬱的草木與鳥獸遊走的自然生態間,一窺原住民的神話與生活習性;也能隨着搜救隊員頂着刀削斧斫的風雨,在海拔三千多公尺的月鏡湖(嘉明湖)邊,駭然目睹飛機碎裂與屍骸遍地的空難現場,以及其後因高山症與失溫而暴斃者歷經的生死浩劫。
相較於2009年出版的,那本時代背景相仿而令文壇眼亮的奇詭魔幻小說《殺鬼》,甘耀明的筆力在《成爲真正的人》一書中顯然更爲嫺熟而收放自如,抒情寫景的字裡行間,也時而伏流着潺湲的詩意。尤其在敘寫微妙複雜的人際互動與情感輾轉時,隱去了棱角尖銳的激烈衝突,卻讓讀者感受更爲真實深刻。它既慈愛又堅強地刻畫了祖孫親情,細膩又生動地描繪着青少年間幽微的曖昧情愫,也客觀冷靜地書寫出殖民者被扭曲而體溫猶存的人性。
其間最觸動人心的,應是隨着兩個少年成長而逐日滋生與欲迎還拒的同志戀情。而小說張力繃得最緊的一幕,恰是海努南垂死之際,瀕臨癲狂的哈魯牧特苦求不得止痛藥後,慌惶地將採集的血紅虞美人草(罌粟花)花瓣嚼爛餵食對方。可任他心肺俱裂、淚涌成河,天地終究無語。他只能絕望地緊緊捂守着懷中那一縷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也讓屏氣凝神的讀者嗒然扼腕。
我不去看夜幕低垂的昏黃
也不去看遠處歸來的船影
哈魯牧特的心,宛如也隨着海努南死去了。懷抱深烙的悲慟,他懨懨苟活於世,直到隨着搜救隊上山尋找空難餘生者,在他以生以長的山林裡,照見了自己失落的魂魄。其中最具象徵性的,除了布農神話中那池太陽鑑照傷口、淚水盈漾的月鏡湖外,就是一隻驚慌落難的雲豹了(日治時期稱爲「高砂豹」)。
誤蹈陷阱的雲豹眼眸中充滿着疑懼與憤懣,可牠愈是掙扎,束縛前肢的鋼絲就扎得愈緊,深陷皮肉。眼見致命的颶風即將來襲,哈魯牧特心中鬱積的焦躁瞬間如天雷爆發,砉然決絕地一斧剁斷牠的腳掌。斷掌的雲豹飛速奔逃而去,歸返山林。而云豹眼塘中粼粼映照的,恰是那個曾經充滿着野性生命力而後渾身傷痕累累的哈魯牧特──踽踽踟躕於夢與現實的邊境,他就是那只有着雲霓與火焰般絢麗皮毛,那隻眼神哀傷卻始終孤傲地臨水自照的雲豹。
當我抵達時,將在你墳上
放上一束冬青與綻放的歐石楠
天,又醒了。穿越人世的風狂雨暴,走過天災戰火與失去至親摯愛的劇痛,歷劫歸來的哈魯牧特終於破蛹蛻變,爲自己崖斷的生命重新定錨;帶着結痂的傷痕,直面一個既殘破又嶄新的世界,成長爲一個真正的人──儘管,他什麼也沒忘記。
*注:文題與截錄的詩句皆爲本書中作者引用的雨果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