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風｜半羽高翔

張麗娜矯健的身姿。張麗娜本人供圖

八月，塞外山城崇禮，陽光格外耀眼。

像眼前這青春健美的背影，鮮豔的紅馬甲上閃着燦燦的黃色字體“……奧會倒計時200天”。奧字前邊可能是陽光的中心，被模糊成一片紅雲。背影直起來，纔看清剛纔被陽光“磨皮”了的是“冬殘”兩個字。

冬殘奧會倒計時200天！

我遠遠看着，這個身穿冬殘奧會志願者服裝的女孩，在大街上撿垃圾。身子起伏間的不自然扭動，似乎告訴大街上頻頻投射過來的目光，不完美的有時纔是最美的。

她緩緩轉過臉來，笑容燦爛。她就是張麗娜，她的名字對很多當地人而言都不陌生。這個摘得“全國殘疾人自行車錦標賽暨第五屆環青海湖殘疾人公路自行車賽”桂冠的了不起的崇禮姑娘，卻走過一條格外辛苦的路。

一

摩托車“嗡嗡”的聲音，似乎是魔鬼在笑，在衝着一個四歲的女童笑。

張麗娜甦醒過來，已經是20天以後的事情了。母親的淚水差點把她的病牀漂起來。壓抑的病房，慘白的牀單，四歲的女兒雙眼緊閉。各種管子都給孩子插着。做母親的能抓住孩子的小手，卻抓不住孩子的命運。無助和絕望，能把人逼瘋。母親的淚水白天流黑夜流，想摸摸怕弄痛了孩子。心針扎般地疼，後來頭也針扎般地疼。一家人快要崩潰時，張麗娜醒了。但一聽醫生的檢查結果，母親哭得更厲害了，淚水一直流。就算到了現在，她也經常躲開孩子，默默地淌淚，這是她心頭永久的傷。

張麗娜19歲了。

母親盼着孩子懂事，又怕孩子懂事。但張麗娜還是懂事了。她終於明白自己有一大段時間爲啥不會走路，明白了母親爲什麼有時心那麼硬，讓自己在那個冰冷的機器上反覆做動作，也終於懂了“康復”這個詞語。

童年的記憶，就是康復訓練，時長逐漸增加，直到每天上午訓練兩小時，下午訓練兩小時，在“二十四功能綜合訓練機”上，一練就是七年。疼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每次訓練完，都像渾身澆了一場透雨。

因爲傷了腦幹，身體半面不利索，唸書成績也不好，這個姑娘總感覺生活是一件吃力的事。就這樣，張麗娜慢慢長大，慢慢對生活有了感悟。她像一頭孤獨的小狼，總是支棱着耳朵傾聽不幸，命運似乎註定逃不脫這片淒涼。

2016年4月21日，張麗娜終於打開了命運的一扇窗。儘管這扇窗打開得有點晚，但窗外陽光明媚。

當地殘聯通知，要選拔殘疾人運動員，如果有意願，第二天早上九點到殘聯報到。

張麗娜能感覺到渾身憋着一股勁。自己的未來，母親的辛苦，父親的駝背，一齊在眼前晃。“必須去拼一把！”她在失眠的夜晚對自己說了無數次，早上緊握着的拳頭裡還攥着汗水。

大清早，張麗娜和父親就站在縣殘聯的大院裡。張麗娜不連貫地小跑着，幫着工作人員在院裡擺凳子。殘聯的工作人員都投來讚許的目光，一再說讓她歇着吧，別忙活了。

參選的有40多人，來選運動員的教練也不少。滑雪、田徑、冰壺……各個隊的教練在院裡站了一大溜。教練們先在遠處觀察每個人的表現，隨後再有目標地近前詢問一些個人情況，最後讓大家回家等通知。張麗娜看到幾個教練都認真地瞅過她，但沒人上前問她什麼，感覺很失落。“我行嗎？不行吧？我一定是不行的！”對自己的質疑沸水一樣在她心頭反覆滾過。

世上最漫長的就是等待。10天后，突然有個電話打來，縣殘聯通知張麗娜被選中了。

2016年5月4日，張麗娜來到秦皇島，走進河北省自行車管理中心的大門。從那一刻起，她成爲一名自行車運動員。

張麗娜笑了，她覺得自己值得回饋給生活一張笑臉，以至於在後來的艱苦訓練中幾次受了很嚴重的傷，她卻從不曾哭過。

二

自行車管理中心在秦皇島市海港區，離張麗娜無限嚮往的大海近在咫尺，但她很少去，她要訓練。

夏天在秦皇島訓練，冬天在雲南訓練，有時在場地訓練，有時也上公路訓練。無論在哪，每天都要從早上8點多開始，一練就到了中午，有時還會過午，一般要騎80-120公里。即使是健康人，這種訓練強度也足以讓人累到煩躁、惱火、崩潰，可她總跟自己說：“還好還好，小意思，我能挺。”

張麗娜訓練時最怕遇到上坡，她的左、右肢不協調。童年那場車禍導致左腿肌肉萎縮，運動時，需要“左邊輔助，右邊用力”。這簡單的八個字簡直就是她的緊箍咒。剛訓練時她天天摔跤，一星期至少摔傷兩三次，疼，真疼，但她咬牙堅持着。有次她乾脆摔了個360度轉體，腰傷得不輕，但這小姑娘只在醫院躺了五天，就又跑回來參加訓練了。“躺在那裡，身體是歇了，心裡又急又累，像丟了魂一樣。”她的夢在訓練場，在賽道上。

訓練的苦和累，張麗娜都不怕，15歲的她就是想家，想媽媽，想爸爸。爸爸媽媽都在建築工地打工。訓練時，她會想爸爸媽媽幹活有她騎車累嗎？遇到大坡，她會想爸爸往高樓背沙子是不是也很費勁，就像她一樣。好在爸爸兩條腿都能用力，應該比自己“可控”一點吧。訓練時自行車出故障是常事，自己連修車都沒有別人快，因爲有一隻手用不上力。“我真是沒用。”想着想着不免沮喪起來。晚上躺在牀上，窗外星星遠得像家鄉。她給媽媽發條信息：“媽媽，你會修車子嗎？”媽媽馬上回復：“孩子咋還不睡？累嗎？餓嗎？受氣了嗎？”答非所問卻母女連心，變優秀的路真的好難。

痛苦是上天賜給張麗娜的偏降雨，卻澆鑄了她更多於旁人的堅毅。你的翅膀呢？她總是這樣提醒自己！

每次比賽張麗娜都很緊張。一次，同天遇到兩場比賽，3公里和500米，分別在上午和下午，教練告訴她“好好騎沒問題”。她感謝教練的鼓勵，可她自己清楚，這次只在比賽場地練了15天，能有多好的發揮呢？她叮囑自己，再緊張也不能忘記動作要領，然後拼就是了。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一路的顛簸坑窪，並沒有給她帶來意外之喜，卻更讓她懂得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哪裡都沒有僥倖可言”的硬道理。

成長總在不知不覺間。隨着時光的流逝，張麗娜成功地張開半羽嫩翅，努力在天空飛翔——

2017年全國殘疾人自行車錦標賽暨第五屆環青海湖殘疾人公路自行車賽冠軍；

2017年華諾菲杯全國殘疾人自行車錦標賽場地500米冠軍；

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屆殘疾人運動會暨第七屆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場地賽500米亞軍；

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一屆殘疾人運動會暨第八屆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自行車比賽C3女子500米計時賽亞軍……

一塊又一塊獎牌成了她艱苦歲月最驕傲的印記。

2020年，張麗娜獲得“國家一級殘疾人運動員”稱號。見過張麗娜的人都說——她“飛翔”的姿勢很好看。

三

2022年冬奧會將在張麗娜的家鄉崇禮舉辦，她熱切地期待那個輝煌的日子。

對家鄉的山水，張麗娜從小就有着一種難捨難分的熱愛。但是由於身體不方便，她很難有機會去細細遊覽和品味，直到成爲一個成熟的運動員，她才冒出騎車看家鄉的念頭。

草原天路是她第一個想去的地方。一個露水打溼的清晨，張麗娜騎車“爬上”草原天路，第一次對壩頭有了“通透”的體會。草原天路在沿壩頭一帶蜿蜒，是蒙古高原的南端，自古爲戰略要地，因而長城縱橫，壩口和邊口隨處可見。張麗娜立在壩頂，向北眺望，蒙古高原浩大成一片蒼茫。阿爾泰山從西端爬出沙漠，一路向東狂奔，跨過西伯利亞，爬上高高的薩彥嶺。舉目向南眺望，遙遠的蒙古高原在藍天下起伏着。秦長城、趙北界長城、燕界長城三龍合一，這就是中國聞名於世的萬里長城。

蒙古高原，張麗娜在初中時大致瞭解一些。漸漸地，她對這片土地有了越來越深沉真切的熱愛。她想，作爲這片土地上生長的兒女，也會有一個了不起的未來吧。對家鄉的熱愛，使她的心氣似乎更足了，她始終都不會放棄拼搏。

朝陽明媚，照亮她車輪下的路。

一路上，她看到一些食品的包裝袋等塑料垃圾，在陽光下閃着不和諧的光。她沿途見到過幾個清潔工，但路途太長，不能隨時撿拾垃圾。張麗娜停下車，努力去撿地上的各類包裝和廢紙，抓了滿手發現沒處放。每個垃圾點距離太遠，她有些不知所措。張麗娜重新騎上自行車，尋找能裝垃圾的袋子，剛轉過一個山彎，發現莊稼地裡有村民，便過去詢問，村民順手給她一個編織袋，張麗娜高興地謝個不停。

於是，高高長長的草原天路上，有了一個騎車撿垃圾的女孩。那些隱藏在草叢裡的垃圾，被她發現，被她撿起。那段時間裡，很多人都見到過一幅動態畫面：一個拖着滿袋垃圾的騎車女孩，像一朵美麗的花兒，移動在草原天路上。

身子不方便的張麗娜往返在撿垃圾的路上，卻一點也不覺得累。草原天路地處陰山東段的大馬羣山，暢遊在羣山之巔，那種遠古的情懷會從心中盪漾，順着北邊遼闊的草原和南邊縱橫的溝壑肆意地流淌，讓她心情敞亮到要喊出聲來。

這裡每年藍天的呈現率很高。崇禮人愛唱：藍藍的天是天天藍！

遠處一抹幽藍，便是溫婉嫺靜的清水河，這崇禮的母親河，她從樺皮嶺溫柔地滑過，把崇禮人的淳樸厚道，順流遠播……

藍天上白雲流動，野草搖曳着悠揚的山歌，風微笑着，靜靜地吹拂過父親般的大馬羣山，母親一樣的清水河。

當張麗娜和她的自行車起伏在崇禮的胸膛，她的心，便在舒緩幽遠的聲調中顫顫地疼，直到淚水在風中如雨飛揚……

四

崇禮是一片燦爛而不凡的土地。張麗娜在撿垃圾的過程中，更堅信自己的家鄉閃耀着偉大和神秘的光環。是啊，崇禮是高原脊背上的富氧溼地，也是北京身邊的神秘林地。

高海拔卻不缺氧，這是張麗娜騎車在天路撿垃圾時的新發現。早就聽說有政協委員提出沿長城開發越野線路，加快全域自行車線路系統、徒步越野線路系統建設的確是崇禮發展的後勁，她覺得這個提法很切合實際。

隨後的日子裡，張麗娜一個編織袋一瓶水，沿着旅遊公路接近長城的線路走了幾趟，一路撿着垃圾一路細細觀察。普通人的力量雖然渺小，但也不耽誤爲家鄉、爲奧運出力。

崇禮已經多次舉辦自行車越野和徒步越野活動。尤其是崇禮168國際超級越野賽，每年都會吸引近萬人參加。張麗娜作爲志願者參加過該項活動，她在路邊爲運動員們提供食物和水，爲他們加油助威。她在奧運核心區的半山上堅持了一整天。春寒不走，她又凍又餓。夥伴們給她穿了兩個志願者紅馬甲，她覺得身上冷心裡卻熱騰騰的。

張麗娜知道，張家口是長城的博物館，崇禮是博物館的陳列室，這已經是大家的共識。多代長城院牆一樣把崇禮圍了一圈，如果沿長城開發一條自行車和徒步兩用的越野線路，勢必增加越野的吸引力。運動員除了領略古長城的風貌，還可一路欣賞森林、草場、花海……白樺婷婷，山花滿坡，離離芳草間，數百種野花爛漫怒放，有暖融融的雪絨花，金黃的地榆，嫩粉的蒼蠅花，映紅山谷的山丹丹，紅白夾雜的狼毒花，當然還有金蓮花……

看到這些花，張麗娜笑了。其實，最燦爛的花又何止開放在山間呢？她想起自己在崇禮城區做“標杆志願者”的第一天。這是崇禮區委宣傳部舉辦的以“我就是崇禮形象，我就是冬奧使者”爲標題的交通路口“標杆志願者”服務活動。張麗娜有幸通過考覈，成爲其中一員。她站在十字路口，極力讓自己“挺拔”。同時還要指揮過往的行人遵守交通規則，注意行走安全。

很多人都記住了這個小姑娘甜美的笑容，記住了這朵傲雪開放的花。

如今，在崇禮主城區的各紅綠燈路口，都能看到那些熟悉的“標杆志願者”。她們嫺熟的動作如一個個美麗的天使，護佑着這座冬奧之城，讓它四季如春，“鮮花”盛放。

張麗娜熱切地期待着，2022那個神聖日子的早日到來。冬殘奧會能在自己家門口召開，那將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而在此之前，她能做的應當就是眼前這點尋常事吧。（朱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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