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8.1分,是在叢林社會中,給良心找“活法兒”

少年終究成爲了老狐狸,卻沒有成爲謝老闆所屬的那一隻。即便依然身處不平等的社會,但他卻能在不平等的規則上選擇如何存放良心,如何保持善良。導演蕭雅全曾這樣自述,也許生命中有許多必然,但正是剩餘的少數不必然,纔是真正動人的東西。

作者:大蠍‍‍‍‍‍‍‍‍‍‍‍‍‍‍‍‍‍‍‍‍‍‍‍‍‍‍‍‍‍‍‍‍‍‍‍‍‍‍‍‍‍‍‍‍‍‍‍‍‍‍‍‍‍‍‍‍‍‍‍‍‍‍‍‍‍‍‍‍‍‍‍‍‍‍‍‍‍‍‍‍‍‍‍‍‍‍‍‍‍‍‍‍‍‍‍‍‍‍‍‍‍‍‍‍‍‍‍‍‍‍

編輯:藍二‍‍‍‍‍‍‍‍‍‍‍‍‍‍‍‍‍‍‍‍‍‍‍‍‍‍‍‍‍‍‍‍‍‍‍‍‍‍‍‍‍‍‍‍‍‍‍‍‍‍‍‍‍‍‍‍‍‍‍‍‍‍‍‍‍‍‍‍‍‍‍‍‍‍‍‍‍‍‍‍‍‍‍

版式:王威

參觀“老狐狸”的豪宅時,少年廖界第一次直觀體會“不平等”。

女秘書在室外對着玻璃旁若無人地整理儀容,所有的動作表情被玻璃另一端站着的一老一少盡收眼底。這是一塊雙面鏡,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裡面的人卻能看到外面,透出的這份不平等,成了電影《老狐狸》想要探討的題眼,正如它在海報上公然宣告的,“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作爲一部以全民皆股、跌宕時代爲背景的電影,《老狐狸》並沒有做“大時代”感,相反,影片抹去了90年代中國臺灣“錢淹腳目、一夜暴富”的繁夢,將鏡頭對準一個普通的家庭,用一個小切口講述一個小故事,從一名少年的迷茫與陣痛中,講述了一個更爲普世的價值探索,如同一個都市寓言:財富與心安,哪一個纔是真正的成功?

格局看似小,目的性卻強,草灰蛇線,伏脈千里。整部電影都讓劇情去徹底服務於少年廖界最終的那份選擇——是否成爲一名“老狐狸”。這樣的處理,也讓電影與觀衆之間形成了一處微妙的不平等:等待看到故事全貌的觀衆,卻在觀影過程中不斷地面對故事的撕裂,最終突如其來地迎來了一個意外的結局,被主創想要傳達的價值觀念猝然擊中。電影落幕後,還在試圖拼湊故事的觀衆會發現,自己銘記最深的,正是最後的被凸顯的那份價值觀。

從這個角度講,《老狐狸》這部電影本身,也是一隻老狐狸。

鏡面此端:普通人的質樸世界‍‍‍‍‍‍‍‍‍‍‍‍‍‍‍‍‍‍‍‍‍‍‍‍‍‍‍‍‍‍‍‍‍‍‍‍‍‍‍‍‍‍‍‍‍‍‍‍‍‍‍‍‍

一名11歲的懵懂少年,正處於價值觀建立的關鍵階段。

1990年的中國臺灣,早熟的廖界,如同《一一》裡的洋洋那般,對世界懷揣着稚嫩且大膽的想象。當兒童的視角戳進成年世界中的家庭、職場、生活時,一些被世故規則粉飾的假象就會變成皇帝的新衣。這樣不平等的錯位產生的反差,成了電影營造戲劇衝突時的更爲真摯的表達。

面對如此一個單純少年,觀衆與其天然隔着一塊“雙面鏡”:孩童的心思、情緒,幾乎都在大家老道的預判掌控中。這樣一份自上而下的視角,也讓觀衆在注視時產生了面對“弱者”時的輕柔與憐憫。

於是,當電影用細膩且十分具有生活感的畫面將鏡頭拉向廖界家時,所有瑣碎的日常都會變得動人起來:洗澡快結束時要大喊一聲“關瓦斯”,這樣既能省下煤氣又能繼續用光熱水;水龍頭不擰緊,用盆接着,就能在水錶不轉時偷水……每個橋段都脫胎於真實的生活,讓人快速共情。

明明如此窮酸的生活,卻因爲爸爸廖泰來的存在,變得溫馨柔和起來。

妻子去世,自己在酒店當着大堂經理,時不時把飯菜打包帶回家當作晚飯。廖泰來是個溫柔、老實、善良、勤勉的形象,一邊紮根於生活,一邊留守着浪漫與夢想。每天下班,廖泰來都會抓緊時間吹一段薩克斯;房間角落裡擺放着黑膠唱片,旋轉起來就成了他的理想國;聖誕節的儀式感也是要有的,買不起大聖誕樹,動手也要做出小小的一棵;兒子的衣服是自己用縫紉機做的,兒子的頭髮也是自己親手剪的……窮人似乎總有這樣那樣的生存秘訣,得以踏實度過個個難關。

鏡頭掠過深夜的街道時,幽綠與陰影透露出一絲可怖,可畫面轉到廖家時,深淺搭配的顏色透出了一股讓人心安的簡約溫馨。這租來的小小的家中,還藏着一個並不小的夢想:父親對兒子承諾,按照現在的存錢速度,再有三年,他們就可以買下樓下的店面,完成去世妻子的遺願,開一家理髮店。緊巴巴的日子,在希望中有了光,如同父親每天騎自行車上班時的陽光普照。

少年廖界是清貧的,也是幸福的。圍繞他的雖然少了些物質的充足,卻滿是人情煙火的暖意:秘書林珍珍的工作雖然是替老闆收房租,卻會在廖泰來生病時登門照顧廖界;樓下賣牛肉拉麪的老爺爺,也會給大家多添幾塊牛肉;一盒又一盒蛋黃酥,藉着送小孩的名義送給了大人。善良是自發的,愛是剋制的,這一切以父親廖泰來爲中心,延伸出了一個小小的結界,保護着廖界成長,也構成了一座普通人最能共情的質樸世界。

但,正如前文所說,《老狐狸》這部電影有着強烈的目的性,所有關於普通人間美好的情節,都是在爲雙面鏡這一端的天平加碼。而隨着一場大雨的到來,“老狐狸”登場,電影也開始了另一端的加註。

鏡面彼端:強者的叢林法則‍‍‍‍‍‍‍‍‍‍‍‍‍‍‍‍‍‍‍‍‍‍‍‍‍‍‍‍‍‍‍‍‍‍‍‍‍‍‍‍‍‍‍‍‍‍‍‍‍‍‍‍‍‍‍‍‍‍‍‍‍‍‍‍‍‍

電影裡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帶來了兩個功能性:彼時的臺灣股價暴漲、房價飆升,廖家看中的店面已經貴了一倍,普通打工人積攢財富的速度已經遠遠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一個神秘的老頭出現,將正在躲雨的小廖界拉入了自己的勞斯萊斯,一場忘年交就此展開。這就是“老狐狸”謝老闆。

謝老闆與廖界之間也隔了一塊“雙面鏡”,他能將廖界的姓名、住所脫口而出,廖界卻一時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你不怕我嗎?”一場來自信息差的碾壓,帶來了比起年齡差更爲駭人的衝擊,但廖界似乎不爲所動。初生牛犢不怕虎,兒童視角的優勢就此展現。

謝老闆欣賞廖界敢於上陌生人車的膽量,同時也漸漸移情,對這個並不敬重自己的小孩產生了好感。於是他展示了自己家中這面真實的雙面鏡,告知這名年僅11歲的小孩:不平等是地圖,我們要利用不平等、創造不平等。作爲廖家的房東、城區裡有頭有臉的老狐狸,一向心狠手辣、奸詐狡猾的他,帶廖界坐豪車、逛豪宅,用權勢鎮住原本霸凌廖界的同學,展示了“鈔能力”帶來的巨大爽感。

他明確地告知廖界,“你的父親是個失敗者,因爲他太會在乎別人的感受”。他教導說,成功的訣竅就是戒斷對他人的關係,非常簡單隻有三個步驟:喝杯冷水,閉上眼睛,默唸一句“幹我屁事!”。

顯然,老狐狸想把廖界培養成小狐狸。

謝老闆送給了廖界一條信息——霸凌他的少年,其母在工廠裡做皮肉生意,潛藏的閉路電視記錄了一切。正是這條消息,讓廖界完成反攻。嚐到甜頭的廖界,一邊痛斥自己“無能”的父親“爲什麼不跟風買股票”,一邊當股市崩盤,樓下老頭因此自殺,房子變凶宅而降價時,勸說自己的父親趕緊買下來。父親廖泰來很是驚訝,教育廖界“人家還在辦喪事”,他立刻回了一句“幹我們屁事”。一個耳光落下,不僅僅來自父親,還來自屬於普通大衆的良心。

雙面鏡的天平傾斜,來自老狐狸的誘惑不斷加碼,隨着劇情的走向逐漸加重。儘管情節的工具性明顯,但或許即便是最爲良善的觀衆,融於情節後,可能也會在那一刻產生猶豫:普通人賺錢那麼難,現在一個低價買房的機會就在面前,爲了照顧他人的感受就此放棄,真的值得嗎?

如果說,在電影的初期,平凡世界的美好讓每一個普通人相信,勤勞努力的人終將會爭取到自己的幸福,那麼到了老狐狸登場後,從最小的霸凌事件升級到房產,來自叢林法則的現實壓力也隨之降臨到觀者自身。這一刻,少年的廖界變成了觀衆自己的選擇。當情節發展到了這一步,《老狐狸》的目的就達成了。

另一面鏡:傳遞給觀者的觸動與選擇

電影的結束,讓人猝不及防。沒有交代放棄買房後,廖家何去何從;沒有交代老狐狸之後的際遇起伏;更沒有交代有着自己小支線的其餘人物的命運走向。鏡頭一轉,已是十幾年後,成年廖界成了一名建築師,正在爲一名高端客戶設計一棟山頂別館。

故事撕裂,只剩下最後一個明確的情節:廖界用自己圓滑世故的話術,爲客戶設計了足以大賺一筆的方案,被同事低聲調侃爲“老狐狸”,但他真正的目的,是爲了阻止客戶的房子擋住學校孩子們眺望遠方的視角。

他終究成爲了老狐狸,卻沒有成爲謝老闆所屬的那一隻,而是更具人情味道。即便依然身處不平等的社會,但他卻能在不平等的社會規則上選擇如何存放良心,選擇如何保持善良。

這麼一個看似意外的結局,其實放眼整個影片早已有了端倪:小狐狸自始至終都保留着那份善,而自詡利益至上的老狐狸其實也藏着內心深處的一份情。“不平等清清楚楚幫我們指出贏的方向”,但機關算盡的謝老闆,早在那天大雨中把廖界拉上自己的豪車時,其實就已經輸掉了這場角逐。因爲他已經動了惻隱之心。

這隻老狐狸一直躲在“雙面鏡”後,從廖界出生那一刻起,便注視着他的成長,因爲自己母親去世那天,恰恰是廖界出生,一老一幼在醫院見到了第一面。在極度考究的劇本設計裡,謝老闆的情感割裂,撿垃圾的媽媽遭受傷口感染去世、不喜自己作風的兒子在國外醫療隊犧牲,像極了自己母親性格的廖泰來與宿命般誕生的廖界,成了謝老闆一直在默默關注的另一種意義的“家人”。正是這樣的情感驅使,讓老狐狸走近了他期待養成的小狐狸。因爲他孤獨,因爲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情感上的空洞,因爲他需要一個新的力量傳承自己的思想,從而讓自己得到認同。

當影片後期,謝老闆跟廖界坐在豪車裡,不斷跟少年說要變得像自己一樣更有野心;老狐狸企圖救贖小時候的自己,時空交疊,廖界如同當初坐在後排的自己一樣同他說,“我不是你”。在這裡,導演特地在車裡放了一面單向玻璃實拍,鏡頭一轉,觀衆發現,謝老闆其實一直在對鏡子中的自己說話,而廖界卻成了坐在鏡子背後看到一切的人,謝老闆的自卑、委屈、不甘,在這名11歲小孩面前暴露無遺。畢竟,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座叢林,百獸之王,從來不是狐狸。

《老狐狸》有着楊德昌、是枝裕和等諸多大師的影子,侯孝賢的監製也讓影片的質感有着更大的保障。導演蕭雅全雖然作品產量不多,但一直是金馬獎的熱門角逐者。2023年,《老狐狸》也斬獲了金馬獎4項大獎,爲他帶來了一份贏。

但贏並不是導演蕭雅全想要表達的本意,他自述,也許生命中有許多必然,但正是剩餘的少數不必然,纔是真正動人的東西。也許大多數人都無法趕上時代潮流的選擇,但堅持以本心的純善對待世界的他們,值得肯定。

因此,劇情中不斷在兩邊加碼的天平,或者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因爲自始至終,這都是一個強調愛、肯定愛的故事。而那塊雙向鏡,恰是電影院的銀幕,一面是劇中人,一面是觀衆。鏡子這一端,電影中的泡沫時代前後,中產階級與資本物慾引發了人情冷暖、層級焦慮,股價大跳水逼人自盡,但總有人可以堅守自我絕境求生。鏡子外的現實世界,自然有着更爲浩瀚龐大也更爲複雜的命題,觀衆們面臨的亦遠不止兩元對立的單一選擇。但正如電影最後結局所顯,少年廖界走向了第三條路,成爲了另一種“老狐狸”,恰恰是劇情空缺的那十幾年,留下了更大的想象,讓人們相信,縱使現實世界再困苦,那十幾年的艱難歲月,自己或許也能如廖界一樣走過。

自此,《老狐狸》的寓言故事才真正完結,這塊穿越時空的雙面鏡,也完成了最後的使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