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走了維多利亞的微笑

一期好幾年前的《VOGUE》73問裡，維多利亞·貝克漢姆被問到她最令人震驚的事情是什麼。身後搖搖晃晃的鏡頭捕捉不到她的丁點笑意，等轉身準備回答問題時，她的臉又一次停在不偏不倚的位置，繃着習慣性的眉眼，嘴角扯也不扯一下地回答：“我是黃金喜劇選手。”

現在的維多利亞是以“撲克臉”出名的。她嚴肅、緊繃的線條，被很多人勾勒成一門可以頂禮膜拜的“女性強悍生活美學”。尤其是最近Netflix出品了紀錄片《貝克漢姆》之後，“貝嫂”這個名字好幾次跑到熱搜上蹦迪。好些人說因此get到她的強心臟魅力。片子裡，她操着一口低沉、好聽的英倫口音，講話很少拖泥帶水，每個字眼都讓人覺得坦誠不諱。和貝克漢姆20多年的婚姻，她既能操持好家庭內外的事務，又能打造出自己的商業帝國。

如果不去深挖細節，維多利亞不論怎麼看，都會是“人生贏家”一樣的女人、一面完美的女性旗幟。可就像許多後知後覺的劇評所說，滿滿四集片子看完，還能爲她的強心臟歡呼的話，多少有些天真殘忍。這張鮮明的冰山臉底下，是一個必須用力、狠絕，閹割掉一些本能和性格，才能把心變硬、變強的女人。她的強勢，說到底還是生吞硬嚥的忍耐。

這幾年媒體總愛跟着維多利亞的笑容跑。她在時裝週上露出淡淡微笑的照片，會被配上這樣的惹眼標題：維多利亞幾乎要笑了。如果不是看見好些她古早的影像，你可能很難想象，這個不苟言笑、不允許表情出現太多差池的強勢女子，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也喜歡動情、柔軟地大笑。

印象裡維多利亞最鬼馬靈動的時候，應該是Posh Girl時期。雖然個性不如其他組合成員般張揚，接受採訪時也總是講話不多的一個，但她時不時爆發的小宇宙，還是讓人看見好些躁動的因子。那時候笑容還是她的招牌，隨行的鏡頭總能記錄到她毫無包袱的模樣。她喜歡擺出怪獸般搞怪的表情，狂野不羈地指着鏡頭，毫不客氣地說自己是個生猛辣妹。

和大衛·貝克漢姆戀情曝光初期，你也還能在瘋狂的街拍裡，看到她古靈精怪地笑。

日漸消逝的笑容彷彿成了維多利亞身上的一大詭異事件。媒體熱衷於向她追問此事。但大多數人，只想從她的回答中，逼問出一些可能與婚姻、家庭、生活有關的裂縫。她與貝克漢姆的感情，從以前熱鬧到現在，經歷過太多可能破碎的時刻。紀錄片裡就用了頗多筆墨，講述兩人戀愛後，維多利亞承受的種種壓力。首當其衝的，便是球隊教練、球迷、媒體明裡暗裡指向她的矛頭。在他們看來，貝克漢姆球場上表現的好壞，完全取決於維多利亞帶來的影響。

彼時論風頭、論人氣，維多利亞都可以與後來的貝克漢姆匹敵。她是炙手可熱的Spice Girls辣妹成員，出道第一週，發佈的專輯便拿到了排行榜冠軍。組合幾個成員都是不怕吵鬧或不夠優雅的女孩。哪怕是在打領結、穿西裝的查爾斯王子跟前，她們也是嘰嘰喳喳的模樣，拉他一起擺可愛造型，喊“Girl’s Power”的口號。

真實、不怕出醜讓她們收穫了頗多寵愛，人氣最鼎盛的時候，維多利亞經常跟着團隊滿歐洲、滿北美跑演出。而和貝克漢姆交往後，許多罪名因此落在她肩上。在球隊教練眼裡，不夠賢惠、安分的維多利亞絕不是球員完美的另一半人選。她會帶來多餘的、干擾貝克漢姆足球事業的關注度，使他被名利迷惑，沒法繼續專心訓練、好好踢球。

似乎是體育界內外都存在的慣性思維——男性運動員的伴侶如果逾越了妻子、女友這個標籤，於他們來說就是不利的。她們沒法做好丈夫背後的女人，會看見自己太多、影響對方太多、索取太多。去年和橄欖球球員分道揚鑣的吉娘娘，在正式宣告離婚之前，就一直遭受着“強迫丈夫退役”的惡意揣測。哪怕她的社交平臺幾乎都是孩子、丈夫；經常一人拖家帶口出現在老公的比賽現場；而老公轉會，也是由她大小事操辦，退隱家庭，舉家從美國東北的馬薩諸塞搬到東南角的佛羅里達。

和男人的事業比起來，女人的付出變得隱形且理所當然。甚至於男性本身的野心，也可能被嫁接到女人身上，成爲她們偷走對方專注力的罪名。因爲長相俊俏、年輕時髦，貝克漢姆剛在球場上散發一點光芒時，就已經有品牌絡繹不絕來找他合作。彼時，維多利亞還沒闖進他的世界。

▲都說維多利亞給貝克漢姆帶來了不少時尚資源，但在遇見V之前，他就已經是個挺愛打扮自己的人了。

他用賺到的錢買車子、買手錶。週五的薪水週六就花光，然後等着下一筆薪水，去買能搭配古馳外套的褲子。回溯這段記憶時，貝克漢姆說，運動生涯遲早會結束，他並不想當一個只會踢足球的人。小貝熱愛足球事業，想在這片領域留下名字，可他從來不是個只會在球場上一根筋的人。

坦白說，球隊教練對小貝的擔憂，從這時就已經開始顯現。他苦心勸導過，也物色過更保守的經紀人，被小貝拒絕後，他應對這份叛逆的處理方式，就變成討厭後來出現在小貝身邊的、“禍水”的紅顏——哪怕他從沒真正瞭解過這個女孩。在自傳《Learning to fly》裡，維多利亞寫過，貝克漢姆的教練並不喜歡自己。兩人認識4年之後，講過的話還是隻有一句“hello”。

有趣的是，夫婦倆在一次採訪中被cue到這個問題時，原本話還很少的貝克漢姆立刻搶過話頭，對此補充了一句：無論如何，她和弗格森教練都建立了良好的關係。紀錄片裡有挺多諸如此類的時刻。聊到妻子真正需要被疏解、被支持、被體諒的問題時，貝克漢姆總是會閃爍其詞，輕飄飄地搪塞過去。他是婚姻裡更需要體面的那個人。

▲準備去米蘭踢球之前，兩人被問到有什麼感受，維多利亞正表情複雜的時候，話鋒被貝克漢姆接過去。

維多利亞的強心臟，我想也是在對這份體面的維護中建築起來的。而對於受到的很多委屈，她說：“我選擇憋在心裡，因爲我一向清楚他需要專心踢球。”因爲貝克漢姆的事業發展，他們一家10年裡輾轉了很多地方。從英國到西班牙、洛杉磯、米蘭、巴黎，每一次搬遷，維多利亞都是得到臨時通知的那一個。

對她來說，丈夫每一次的事業變化，都意味着她需要單槍匹馬，將所有瑣碎、麻煩事從頭到尾再做一遍，包括尋找合適的住房、物色孩子的學校、打包全家人的行李等等。“可是好像沒人考慮到這一點”。維多利亞好幾次被媒體對準、炮轟，只因爲搬家時沒能露出開懷的態度。搬去西班牙那回被黑得最慘。媒體杜撰她不曾說過的話。因爲情緒不高，在宴會上只吃了三顆杏仁喝了一點水這件事，被扭曲成她討厭西班牙，“因爲西班牙有大蒜味”。而搬家初期，她爲了兼顧孩子和丈夫，在倫敦與馬德里之間兩頭飛，則變成了她割捨不了倫敦的奢華生活。

在很多人看來，頂着光輝前程的貝克漢姆，或許無論如何都該擁有一個更加簡樸、懂事，讓他能夠省心的妻子。他們很少關心妻子需要什麼。不論女性的步子邁得多遠多大，付出都會被看成她們最本分的角色。她們的勞動付出是應然，情緒付出也同樣。再提及西班牙的經歷時，維多利亞的語氣裡已經沒有太多情緒起伏。但她依然認爲那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光”。

那段時間裡，她不僅需要承受外界對一個球星妻子的曲解和重壓，也遭遇了進入婚姻以來，最嚴重的一次親密關係危機。搬到馬德里後不久，貝克漢姆便被曝出出軌的醜聞。他們的生活自此被圍堵得水泄不通。每天都得應對瘋狂的狗仔，當地電視臺也專門架上機器，等着轉播他們若無其事接送孩子的畫面。兩人談及出軌經歷的片段，這回在微博上引發了不小的話題度。但在當時，維多利亞在這塊碎片中忍受的種種情緒，都不如貝克漢姆遭受的事業衝擊來得顯眼。人們關心男人是否能得到原諒，但鮮少看見女人需要經歷的絕望。

她要經受的，絕不僅僅是對伴侶情感的質疑，還有這單事件造成的，外界對他們家人的攻擊。來看戲的隊伍中，就有衝昏頭腦的攝影師，對着年紀還小的布魯克林（大兒子）大聲喊叫，諷刺地問他關於爸媽的碎料。

離婚當然也是擺在維多利亞面前的選項。甚至於放現在來看，有大把女性願意站在她的戰線上。可愛情的取捨、家庭的考量、婚姻複雜的本質，本就不是一個瀟灑的轉身可以勾銷的。 真正讓人感到唏噓的，是如維多利亞一般，戰戰兢兢也要維持自我且獲取了不少社會資源的女性，繞回到親密關係上面，竟然還是有那麼多無力對抗的難題。現在令她看起來強大、穩定、冷靜的情緒裡，塞了太多必須後退的、自我消化的時刻。而這些時刻，沒有人聆聽，沒有人共情，沒有人接受。在妻子情緒不必得到理解的結構面前，變強壯後的女人，依然被攔截在死衚衕裡。想起貝克漢姆在紀錄片中，經常用“不確定”“不知道”來回應和維多利亞情緒有關的提問。

轉投皇馬搬去西班牙時，他不確定維多利亞對此是否高興；被媒體大肆攔截圍堵時，他不知道家人是否因此遭受心理傷害；維多利亞生老三時，因爲工作沒法陪產的他，並不明白高貴辣妹可能真的會因此氣炸······很難說小貝是否真的對此沒有察覺。但我想，一個真正有意願去理解妻子情緒的環境，大概在“不知道”之後，還會多補充一句“那我應該去了解看看”。

內容編輯：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