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代替英偉達?

今年夏天,英偉達創始人黃仁勳專門騰出時間,拜訪了一家名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的智庫。在美國,智庫的意見能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華盛頓的政策走向,深處科技戰前線的黃仁勳自然深知這一點。

黃仁勳上來就是一頓彩虹屁,並明確表達了捐贈的意向。隨後他話鋒一轉,表示有一位小同志嚴重拖累了智庫隊伍的整體水平,建議清除出去。

這位小同志不是別人,正是CSIS高級研究中心主任Gregory C. Allen,也是美國芯片出口管制政策的堅定鼓吹者。

面對美國的打壓,英偉達似乎比中國公司還着急。過去數月,黃仁勳一直在竭盡全力阻止制裁落地。

Gregory C. Allen,爲數不多能拿捏黃總的男人

除去給智庫施壓,黃仁勳還當面警告了華盛頓決策層,認爲制裁會造成嚴重代價。與此同時,他還不忘敦促美國半導體行業協會發表譴責聲明,強調進一步限制將損害行業的競爭力[2]。

今年7月,黃仁勳還拉上高通和英特爾去了趟華盛頓,目的也是說服美國政府放鬆對華限制。

然而,美國依然在10月17日更新了芯片出口管制,中國特供版芯片H800和A800也被列入禁售範圍。更令人驚訝的是,用於遊戲的消費級顯卡RTX 4090也進了名單。

這對英偉達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長期以來,中國大陸市場一直佔據其20%以上的收入。10月17日出口管制發佈當天,英偉達股價下跌近5%,AMD和英特爾也跟風跌了1%。

那麼,英偉達是否真的無法替代?中國市場之於英偉達又意味着什麼?

最好的選擇

簡單來說,美國政府在新的出口管制政策中添加了多個新指標,不僅把特供產品H800和A800牢牢卡死,還順便誤傷了消費級顯卡RTX4090,搞得國內黃牛趁機漲了一波價。

爲什麼說是“誤傷”?雖然RTX4090和H100都是GPU,但兩者的設計思路截然不同。

比如,RTX4090的頻率強於H100,因爲更高的頻率能夠提供更強的圖形渲染能力。而H100的強項則是理論算力、顯存大小和顯存帶寬,這是因爲AI推理和訓練都非常考驗數據的吞吐效率,這也是爲什麼H100需要昂貴的HBM3內存。

至於玩遊戲,H100甚至都不支持主流遊戲的圖形接口。這也符合英偉達官方的“消費類”和“計算類”歸類。

在一些討論中,RTX 4090由於更低的價格、不差的算力、更低的功耗,一度被認爲同樣可以用於高性能計算。

客觀地說——鐵了心也能用。但一般而言,RTX 4090由於顯存和帶寬的限制,最多隻能用作推理芯片。

AI芯片根據部署位置區分,大致上可分爲雲端芯片和終端芯片。雲端芯片用於訓練模型,俗稱訓練芯片;終端芯片用於終端設備,根據訓練好的模型對實時數據執行推理任務,俗稱推理芯片。

職責不同,導致對訓練芯片和推理芯片的性能要求也有很大差異:

訓練芯片需要通過海量數據訓練可靠的模型,因此對數據傳輸速率、算力等指標有相當極端的要求。這也是爲什麼H100不惜用上昂貴的HBM內存和CoWoS封裝,目的都是爲了數據吞吐效率。

“特供版”的H800和A100,閹割的也是內存帶寬,算力其實沒有變化。

推理芯片一般處理實時任務,對於低延遲的要求更高,而且由於部署在終端,還要考慮功耗、大小、成本等問題。因此,用RTX4090這類消費級顯卡強行訓練,過低的帶寬會帶來“內存牆”的問題。

無論是谷歌的TPU、還是特斯拉的FSD芯片,大部分應用場景都是推理。大部分國產AI芯片,也都是走推理芯片的路子。

而在訓練芯片這個場景下,英偉達的確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從絕對的算力來講,H100並不是巔峰。但在AI訓練這件事上,一口氣買幾百塊顯卡的科技公司更在意的是另一個指標:單位成本的算力。

這也是爲什麼大家寧願加價搶H100,也不願意買“青春版H100”A100:按照H100 SXM版本、A100 80GB SXM版本8月的銷售價格(24000美元、15000美元)計算,每單位算力的成本分別爲12.13美元、24.04美元,H100 SXM優勢明顯。

另外,數據中心搭建完成後,還需要考慮電力、運維、故障、後期支持等多方面成本。種種因素疊加,大家還是老老實實地拿起了號碼牌,加入了漫長的H100等待序列中。

比如特斯拉,前腳宣佈給自研的Dojo超級計算機投10億美元,後腳就透露要購買10000張H100用於驅動AI負載。

簡而言之,在推理場景下,英偉達尚有替代方案;但在訓練芯片裡,英偉達是事實上的唯一方案。

原因在於,英偉達真正的護城河,是軟件。

隱形的護城河

今年10月10日,AMD宣佈打算收購一家名爲Nod.ai的AI開源軟件初創公司,以補足其軟件短板。

雖然貴爲GPU行業的世界第二,但長期以來AMD的市場份額只能和英偉達二八開,在以AI爲代表的高性能計算市場,存在感就幾乎爲0。

事實上,AMD的AI芯片理論參數並不差,與H100對標的MI250X,雖然在FP32/FP64精度下的算力略遜於H100,但考慮到10000美元的售價,MI250X的“單位成本算力”其實更高,理論上可以成爲比H100更好的選擇。

但實際上,不管是大公司還是創業公司,大家還是更喜歡H100。原因就在軟件,也就是大名鼎鼎的CUDA。

衆所周知,GPU最初的目的是爲遊戲和視頻進行圖像渲染。黃仁勳是幾乎所有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提名影片背後的男人。2007年,英偉達還曾獲得一個分量十足的獎項:艾美獎,以表彰其對娛樂行業作出的重大貢獻。

首先發現GPU被大材小用的是華爾街精英,在渲染圖像時所用到的並行計算能力,正符合金融場景裡高頻交易的需求。

不過,在用GPU跑交易之前,得先編寫大量的底層語言代碼,這顯然勸退了一大批交易員。

爲了降低GPU的編程門檻,David Kirk說服黃仁勳在2006年推出CUDA,CUDA的全稱是Compute Unified Device Architecture,即計算統一設備架構,其作用也直白地寫在名字裡了:爲GPU編程提供統一架構,使之滿足不同應用場景下的算力需求。

伴隨CUDA推出的是一本編程指南,裡面詳述了實現性能的具體方法,並且隨着產品的升級迭代不斷更新,至今已更新到12.3版。

最新版CUDA編程指南

這樣的說明書在今天看來是基礎必備,在當時與競爭對手的差距也不過兩年,但先發者的一步領先卻足以定義行業。

CUDA推出後,英偉達迅速打開了新業務的大門,在航空航天、天文學、氣象學領域裡都有GPU的身影。

2009年,蘋果的開發團隊推出OpenCL,支持者包括AMD和英特爾,希望能憑藉着通用性在CUDA身上分一杯羹。但作爲追趕者,OpenCL平臺上的開發者天然地更少,很容易陷入惡性循環。

而CUDA則在“使用人數越多,CUDA平臺就越好用,新開發者就越傾向於選擇CUDA”的良性循環中,加固了生態優勢。

深度學習爆發後,許多學習框架要麼是在CUDA發佈之後纔會支持OpenCL,要麼壓根不支持OpenCL,使得OpenCL始終無法觸及更高附加值的業務[5]。

2016年,AMD自家軟件ROCm姍姍來遲,在投入不如英偉達的情況下,服務更新上滯後於CUDA,因此也難與CUDA抗衡。

芯片的架構和製程可以靠一兩代產品迅速拉近差距,但一個成熟的生態系統卻很難被破壞。CUDA生態遍佈各行各業,從企業蔓延到教育系統。吳恩達曾評價:

CUDA出現之前,全球能用GPU編程的可能不超過100人。而目前全球的CUDA開發者已經達到幾百萬。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CUDA已成爲行業的事實標準。它的另一個特點是:只能和英偉達的硬件適配。

因此,任何開發者想要脫離CUDA生態,都不得不考慮標新立異的成本和風險。

不過對英偉達來說,繁榮的CUDA生態既是一座令競爭對手望而生畏的高山,卻也是自己的軟肋所在。

英偉達在擔心什麼?

黃仁勳之所以如此着急,道理也簡單:如果鐵了心換掉英偉達,也不是不可以。

英偉達固然是人工智能得以走上時代舞臺中央最大的功臣之一,但在當下,它卻存在兩個不容忽視的問題:

一是成本過高。以“地表最強GPU”H100爲例,首發價爲3.3萬美金,如今二手市場價格更一度上漲至5萬美金左右。

科技公司如果要搭建擁有一萬塊H100的數據中心,即便不考慮其他成本和後續開支,光GPU採購費就需要數億美金——即便對《財富》世界500強排行榜上的科技公司來說,這也不是筆小錢,更遑論初創企業。

二是通用芯片難以實現差異化。堆疊算力不是簡單往車裡加汽油,需要考慮軟件適配性、自身業務需求等一系列問題。更何況,如果只用英偉達的GPU,意味着只有當英偉達出新產品,自家產品才能跟着升級,徹底將戰略主動權交給了黃總。

這就是英偉達面臨的一個尷尬情景:自己的客戶都是自己的對手。

早在2014年,谷歌已開始了自研芯片的計劃,其最新成果就是TPUv5系列。對參數量小於200B的大模型來說,TPUv5在推理時更具性價比,相較於英偉達GPU有着肉眼可見的成本優勢[4]。

谷歌的TPU

而在重要的中國市場,美國的出口管制實際上在給黃總幫倒忙。

如前文所述,英偉達的核心壁壘在CUDA組成的繁榮生態——它就像一個無數開發者組成的“圈子”,後來者想要進入AI產業,就得融入這個圈子。如果把一部分開發者攔在圈子外面,那麼他們最有可能做什麼呢:

組建一個自己的圈子。

事實上,英偉達非常清楚這一點,其法律顧問Tim Teter就曾這樣警告華盛頓:你冒的風險是刺激了一個由競爭對手主導的生態系統的發展,這可能會對美國在半導體、先進技術和人工智能領域的領導地位產生非常負面的影響。

如果“被踢出圈子”的概率只有1%,那大家只會把它當作一個黑天鵝事件;但一旦這個概率上升到哪怕只有10%,就一定會有人行動起來。這也是爲什麼英偉達對美國的出口管制如此警覺——中國科技公司會鐵下心來掀桌子,開始搭建自己的生態。

英偉達並非是唯一有着類似境遇的公司,英特爾與高通也一同參與到了施壓美國政府的行動當中。它們的一部分競爭力同樣來源於生態的構建,英偉達的境遇讓這兩家芯片巨頭深感脣亡齒寒。

要知道,上一輪針對英偉達的出口管制發佈後,英特爾專門把Gaudi 2芯片的發佈會放在北京開,一口一個“幫助構建中國人工智能的未來”、“攜手中國產業生態”,趁機挖黃總牆角的心思昭然若揭。

結果新版出口管制出爐,AMD的MI250X、MI300,英特爾的Gaudi 2、Gaudi 3和黃總一起上了名單。這也難怪有小道消息說,英特爾高層和美國高級官員交涉時[2],一度急得指着對方鼻子問“到底懂不懂半導體?”

儘管相比美國,國內的芯片產業整體的差距並不小,但長期的封鎖,一定會加速中國芯片產業的發展。一旦這個過程開始,也許就不可逆了。

這就是英偉達害怕的、美國衆多芯片公司所擔心的事情,正如黃仁勳所說[1]:There is no other China,there is only one China。

參考資料

[1] Chip wars with China risk ‘enormous damage’ to US tech, says Nvidia chief,Financial Times

[2] How the Big Chip Makers Are Pushing Back on Biden’s China Agenda,The NewYork Times

[3] Nvidia Makes Nearly 1,000% Profit on H100 GPUs: Report,Toms Hardware

[4] TPUv5e: The New Benchmark in Cost-Efficient Inference and Training for <200B Parameter Models,Semi Analysis

[5] 瘋狂的H100,遠川研究所

編輯:陳彬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李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