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小說】吳鈞堯/開門看見平路

《蒙妮卡日記》書影。(圖/聯經提供)

推薦書:平路《蒙妮卡日記》(聯經出版)

寫作者多「悔其少作」,悔敘述缺乏風格、悔挖鑿僅及皮毛、悔人物與情節的驅動失去平衡、悔說故事的腔調葷素不拘,不挑食,卻沒有長得又美又壯,悔去年所寫的作品,不過幾個季節再沒有人記得。

重看平路《蒙妮卡日記》十五篇小說精選,我想到的是「悔」與「不悔」,需得更多對峙、對話或者對撞,才能在二十幾年後鄭重說服自己,再出版一回吧,不會後悔的。

邊閱讀時,邊想着曾經讀過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以及約翰齊佛、莫泊桑、海明威、史坦貝克、志賀直哉等,它們憑藉什麼迎戰時間而不潰敗,成爲永恆的灘頭堡,給予讀者、漫遊者一個安頓,而且可能破幾片屋瓦,提醒穿透而來的雨水,經歷過什麼樣的時空。這本書亦然,在崇尚新還要更新的當下,提點何謂歷久彌新。

《蒙妮卡日記》名作甚多,同名小說、〈百齡箋〉、〈玉米田之死〉、〈紅塵五注〉等,是五、六年級生進入小說大門時,就會看到的門神,一旁站着女人,另一邊則是人事。

第一輯主角都是女人,女人們當然更老了,留下的故事、情節跟心理內涵則非常青。嫁入豪門、享受富貴,婚姻被當作女人的終點站,〈凱莉與我〉指出終點只是休憩,之後還要發車,寂寞是最常去的路線,沿途中,傷心、遺憾、願景都會一一上車,談着走失的青春跟孩子。說着說着,妮妮便活了起來,她不喝過期牛奶、即將出國留學,一個幽靈不斷述說後,跟着陽世時間長成該有的樣子,長成蒙妮卡。

有時候不說,單單凝視與聆聽,就長出鬼臉,〈微雨魂魄〉從天花板的水漬,延伸到自己與已婚男人戀情,繼而連結樓上女人,讀着她的日記遺物。女人被隔間了,一格格展現時,有她們的長與寬,突破的方式是深邃、細膩,以及敘述的或左或右,拼貼、錯落、潛意識或者社會史敘事,現代主義與後現代混種,絢麗的技藝安置在女子二十四吋腰身,成爲曼妙的移動,這正是當時我體會不到,而今終於看了幾眼的門神,這樣的門當然值得一開再開。

平路的政治與歷史書寫是另一種閃亮,我統稱爲「人事」,因爲政治早晚消逝,歷史不經溫習、敘述,也會被快速遺忘,我便用人事來看〈百齡箋〉、〈血色鄉關〉,帶有時事指涉的作品,或者〈猜猜,他想換些什麼〉、〈人工智慧紀事〉等新穎的科幻小說。

〈百齡箋〉出入史實與虛構,以第一夫人爲主述,名位、繁華都空泛,歷史走遠了,真正滿出來的是一個女子的心聲。我們不再在意她是第一或第二,而看到她是一個「人」。

這樣的「少作」當然穿透時間,在每一個下雨處形成灘頭。我爲撰寫書介而記錄的筆記,也沒派上多少用場,倒是又開了一次門,或者說,終於碰到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