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小說】賴鈺婷/契訶夫式的愛情

契訶夫/着,丘光/譯《帶小狗的女士》。(圖/櫻桃園文化提供)

推薦書:契訶夫/着,丘光/譯《帶小狗的女士》(櫻桃園文化出版)

俄國大文豪契訶夫享有舉世盛名,他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幽微人心的細膩刻劃,透過小說與戲劇人物的聲腔,把人生的艱難、情理衝突、現實荒謬,渲染得淋漓盡致。他的作品具有普世、跨域的同情共感,直指人性潛藏的陰暗面,不諱言光明潔白的堂皇虛假。

契訶夫筆下的愛情,大膽、張揚、不合時宜又充滿心計。他讓人物在表面遊走,一遍遍複誦內心空洞的迴音。渴望真實,心裡卻明白,真實的底蘊中,極大部分,對於彼此而言是虛情假意。無須太過震驚或感到傷痛,人生的真相沒有絕對的好壞、善惡、美醜、對錯。不要輕易定義愛與背叛。

櫻桃園文化出版的《帶小狗的女士》,是編譯者丘光自俄文版契訶夫數百篇的小說創作中,精選七篇小說,以原典直譯而成。這七篇小說,除了是無庸置疑的經典之作,還包含了選譯者的眼光、詮釋角度、譯介思維,以及推敲字句文氣的用心。如何以小見大地將契訶夫的創作精髓,不失真地傳達給華文讀者?如何以簡潔明晰的譯筆,貼近契訶夫如實呈現日常的風格?如何在保留俄國文化元素的基礎下,讓華文讀者能更理解,一百多年前的俄國社會,契訶夫筆下的時空?

丘光在修訂版新增個人的〈譯後記〉,娓娓道來他編選、翻譯、斟酌、改動與否的萬般設想。我認爲這是本書的特殊之處,在全書的編輯意念中,感受到一種仰望、熱切,想紮紮實實包裹住契訶夫繁複多姿的一生,以照片、以年表、以交遊逸事、圖說等,讓《帶小狗的女士》不僅是一本短篇小說選,更像是認識契訶夫其人其文的類傳記入門書。

《帶小狗的女士》選譯的七篇作品,主軸都與愛情有關。很難想像,契訶夫在一百多年前保守的時代氛圍中,大膽觸及到了婚外情、一夜情的議題。世間男女之於愛的樣態:勇於追求或者拒絕接受;爲了滿足物質慾望而假裝的愛情;或是爲了追求新生活,不敢面對的愛情。

在契訶夫的故事中,愛是流動的物質,抽象卻又具體地控制着人的意志,左右着人的行動。

首篇〈帶小狗的女士〉,說的是中年花心男子與一名「端莊、天真、涉世未深」少婦的邂逅故事。在禮教矛盾、迎拒辨證中,兩人先是露水姻緣,玩物獵豔般遇合。誰料離別之後,花心男子卻意識到「彼此的相會是命中註定」。自己向來逢場作戲似的虛情,在戲散後,竟萌發出真情的思念與傷痛。

從背叛愛情出發的關係,在不見光的秘密洞穴中,竟也有渴望追尋與獲得真愛的資格嗎?契訶夫讓愛的悖德者去思索愛的真義,花心男子探討着自身如何在偷情中過着雙重的生活:一種是公開的,「充滿了約定俗成的真實與謊言」。從而認定,愛情改變了自己,眼下必須隱瞞他人秘密進行的愛,纔是不違背真我,真誠且不自欺的一切。

契訶夫式的愛情,乃是自我覺醒的一環。當男子意識到過往的女子「愛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愛她們所想像而創造出的那個人,並在她們生活中貪婪地找尋那個想像」。〈某某小姐的故事〉中,女人發現,「人們之所以愛我,主要還是因爲我顯貴而富有」。

正因爲看清了生活本質中,過多有條件方能成立的愛,《帶小狗的女士》七個短篇中的男女,反倒相信「因環境的莫名其妙,或偶然之間的撮合」,無法承諾對方的狀態,感情更貼近真實。

愛如此恍惚、模糊難辨。不論是自問「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愛得不勉強呢?」或是〈小玩笑〉中,害怕滑雪的女孩爲了確認風中飄來的那句「我愛你」不是幻覺,一遍遍央求疑似說出那句話的男孩,陪她去滑雪。像是一則風中的寓言,人我間的玩笑或欺騙,有意嘲弄或無心傷害,對等或不對等的愛。契訶夫式的愛情,說的是甜美的迷惘。寬容。於己於人,不帶批判地看待愛的樣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