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郝柏村回憶錄的記載──也談張憲義事件之5-25（龍城飛）

民國六十九年間蔣經國、孫運璇、馬紀壯等人視察新竹科技研究機構，評估竹科的設立可行性。（中時檔案照／陳愛珠攝）

前言

前文（5-24）刊出後，關於筆者鼓勵張憲義博士撰寫其回憶錄，張憲義博士同意並回應：「雖然《核彈！間諜？CIA》書名誤導性很大，但陳儀深教授應我的要求下，已忠實地呈現我的和平統一理念。所以我建議將《張憲義回憶錄》改名爲：《臺灣核武張憲義事件──也談被制約的臺灣、中國與美國關係》，我可以成爲主要諮詢成員之一。」如此，該書如果再版，書名可以改換。

同時，張憲義規畫出其計劃親自撰寫回憶錄初稿的章節：

1. 「軍事強人」如何踩到美國核禁的紅線（1986）

2. 我與丁大衛、雷根總統的國安代表、和核禁專家的會談（1988）

3. 我與唐君鉑和吳大猷的互動與關係（1969-1988）

4. 臺美核能和平運用協調會及其對臺灣核武和核能研發的影響（1977-1988）

5. 有關李文和案FBI至Idaho Falls 的訪談（2000）

6. 前原能會歐陽主委來Idaho National Laboratory與我會面（2006-2007）

7. 從核武─核電廠─非核家園的心路歷程。

張憲義博士說：「我們應該增加和加強第4項和第5項的論述，最重要的是第5項──李文和案對中美科技交流的影響和衝擊。」以以上初步的章節觀之，已有過去不清楚的內容將可披載，具有相當價值。讀者若有建議事項，或認爲有張憲義博士個人不十分清楚而重要的資料，可轉知筆者或《中國時報》「史話」專欄，我們整理後，將如實轉送張憲義博士處參考。

本文

以下資料摘自郝柏村的《八年參謀總長日記》，（天下遠見出版，2000年），筆者在每一條相關日記記載後，做出自己的意見。前文（5-24），敘述至1986年1月6日。

1986年大事記（續）

★1月7日，總統今日召見，指示軍方今年人事不動，所指乃總司令以上人事。事實自餘奉命連任第5年以來，即意今年高級軍方人事不動。總統並詢餘是否見過宋心濂。劉和謙來談阿根廷出售潛艇事。阿方承辦人要求我方籤兩個不同價格的合約，現貨一艘一個1億8500萬美元，而交其政府之合約，則爲1億4000萬美元，顯見阿方承辦人想貪瀆4500萬美元。這些人膽子太大，亦不太瞭解我國高級將領的清廉操守，吾人寧可買不成亦不願參加此國際的舞弊案，將來我們自己跳入黃河也洗不清。

經國先生交代參謀總長郝柏村，今年軍方總司令以上人事不動。似乎顯示若要有異動，會由參謀總長通知相關人等總統之決定。此事反映出體制不明，總司令以上人事關係我軍隊領導與管理重大事宜，應循正式升遷制度並由國防部與參謀本部提出人選，由總統簽發。現似乎皆由經國先生自己全盤考慮後決定。由郝柏村日記可知，至少未見詢問參謀總長郝柏村之意見，筆者推論亦不可能事先詢問國防部長，否則重彼輕此，將引起參謀總長與國防部長之間的猜忌。由此，筆者認爲欲離間參謀總長與國防部長十分簡單，只要在重要事項上，故意不通知其中一人即可。

關於經國先生詢問郝柏村是否見過宋心濂，甚爲奇怪，如前所述，宋心濂於1985年12月1日任安全局長，12月15日向郝柏村報告中共唆使難民登岸金門事。筆者在前文中謂在體制上，安全局長並沒有向參謀總長報告的規定，宋心濂向郝柏村報告，應是蔣經國總統的交代。而事隔3個星期，經國先生卻詢問2人是否見過面，筆者認爲有兩種可能，第一是經國先生有事交代宋心濂，應詢問郝柏村，希望確定2人已經交換意見；第二，是經國先生的身體狀態十分不好，記憶衰退。至於哪一種情形較爲可能，讀者可自行思考之。

1988年9月3日慶祝九三軍人節暨國軍莒光楷模表揚。（左起）蔣仲苓、郝柏村、鄭爲元、郭宗清、劉和謙。（黃子明攝）

關於海軍總司令劉和謙談軍購事，有兩方面需討論。

第一，我軍方擬向阿根廷採購潛艦，阿方承辦人要求我方開出不同價格之合約，其中差額高達4500萬美元，比例高達32%，若以仲介費計算，遠超過國際可接受之5%界限。郝柏村說阿方承辦人「不太瞭解我國高級將領的清廉操守」，此話形同諷刺。

有關軍備銷售之弊端，由於金額極爲龐大，各國相關之政軍商界皆難脫離於其致命吸引力。數年後海軍即發生轟動世界之拉法葉巡防艦軍購案，導致海軍總司令部武器系統獲得管理室執行長上校尹清楓於1993年12月9日遭人暗殺。此案極爲複雜，至今歷4任總統，皆無法查辦。

第二，《海峽評論》1991年12月號，刊載作者趙統之〈啓用劉和謙，箝制郝柏村〉一文，其中說：

「李登輝總統突於11月20日發佈命令，參謀總長陳燊齡任期屆滿，應予免職，晉任海軍二級上將劉和謙爲一級上將，並接任陳燊齡，成爲新任的參謀總長。政治觀察家認爲，此項人事案應是衝着郝柏村而來的。11月20日電視晚間新聞播出劉和謙新職後，臺北政界人士鹹表訝異，軍方將領更是吃驚，因在此之前坊間討論下屆參謀總長人選時，從未把劉和謙列入考慮名單之內，而郝周圍的親近人士，也在電視發佈新聞後，才得悉上述人事安排。據知，李登輝總統在決定這項人事後，才告知郝柏村，並要郝以行政院長身分副署，令郝相當不悅。20日下午人事命令發佈後，劉和謙不在臺北家中，記者找不到劉本人，卻見到了前往劉府道賀的前聯勤總司令，現也是總統府戰略顧問的溫哈熊將軍，溫哈熊對臺視記者詢以有何評論時，溫說：『深慶得人！』這話本是應酬語，但出自溫哈熊口中，就別具意義，因溫哈熊自聯勤總司令下臺後，即無新職發表，軍方盛傳是因溫與郝不合，被郝趕下臺，並遭冷凍，而由郝系大將羅本立上將接任，兩人心結甚深。」

由此觀之，中華民國總統利用憲法賦予三軍統帥之職權，對於參謀總長以及各軍種之最高領導人職務調整，可以不經國防部與參謀本部之商議，而逕自決定，如此經常容易產生軍方高層之間的嫌隙。溫哈熊在其回憶錄中對於郝柏村之不滿溢於言表，讀者可參閱之。至於李登輝總統如何得知郝柏村、劉和謙等人之間的問題，時任溫哈熊總統府戰略顧問的溫哈熊，當然是可能的告知者。

★1月9日，設在曼谷的亞洲理工學院，今日在三軍軍官俱樂部贈與孫前院長榮譽工程博士學位。孫院長病後站立，以中文及英文致詞，不用文稿，思維有條理，言語清楚周到，可見其腦中風後恢復很快。

孫前院長爲孫運璇先生，其一生奉公任勞任怨，生活簡樸，貢獻卓着，爲天下所共知，可惜中風。多年來，不斷有人惋惜，如果經國先生選擇孫運璇爲接班人，中華民國之政治與社會將不至於後來越演越亂。此事是否如許多人願，經國先生可以不選擇李登輝爲副總統，甚至選擇林洋港爲佳？

其實李登輝雖然在經國先生面前作工十足，然其性格剛硬，脾氣暴躁，早爲人知，經國先生仍然選擇李登輝，必有其考慮之處。以當時的國際、島內與兩岸形勢，可能經國先生在生前即有「託孤遺命」交與李登輝，重點在於不能中共妥協，然需讓中華民國能夠延續到中共真正改制，再回大陸？

日來，趙少康發起國民黨之「戰鬥藍」，即考慮如何讓臺灣在反中與親中之間找到一條出路，這是一個重要的命題，但是在中共否定中華民國與臺灣本土意識夾擊中，這個問題一直難有簡單的、實際的、可行的說法與作法。趙少康與李登輝之間勢若水火，但是在中華民國可有的選擇上，筆者不認爲其中有很大的落差，因爲形勢格禁。

李登輝主觀上要兩國論以及臺灣獨立化有困難，趙少康客觀上要中華民國在國際上有國際人格，並得中共默認，亦非易事。說到底，中華民國與國民黨是否終將折戟沉沙於近代歷史的浪潮中？是經國先生真正放在心頭揮之不去的掛念。筆者認爲大多數的國民黨員、官員、委員、議員、藍營支持者、外省人，並沒有這樣清楚的危機意識與使命感，以及持有絕然的意念：「無論如何，堅持下去，死而後已。」

★1月13日，總統今召見，垂詢高級將領許歷農、宋心濂、言百謙、羅張、盧光義等人住宅情形，尤其許歷農住宅很小，頗爲關切。餘素知總統對高級人員住宅如涉及寬大豪華至爲敏感，故從不主動提及高級人員住宅也。

此事，牽涉到經國先生留蘇聯13年所受深刻之影響。家父曾告知，當年欲升高官者，其生活起居必須極爲簡陋，經國先生經常派人明查暗訪，瞭解官員的生活情形，若見有浪費舖張之情事，即不予考慮。這形成所謂「公孫布被」的普遍現象，大家比窮。

其實中共亦然，毛澤東接見外賓，身穿之毛裝即有多處補結，此謂之與人民共苦樂。影響所及，長期以來中共之文化甚至以窮爲對，以富爲錯。其實至今猶然，從小康社會到共同富裕，皆是絕對平等概念。

筆者認爲，國家的任務在與提供人民基本安全與教育，人民必須在這個平等的基礎上努力以赴，創造發明，過富者，國家予以高稅率，以補足貧者生活機能，而非仇視富人，而殺雞取卵，以此冠以社會主義之名，終至社會缺乏動力。現在的臺灣社會以及下一階段的大陸社會即有如此之問題，短時間內不易改變。

★1月15日，昨日馬伯謀（紀壯）來，交代關於照應孫立人的有關事宜。孫以二級上將支領退休俸，並每月送研究費兩萬元，其安全小組由安全局派任。他曾想到美國，馬根本未報，蓋認爲不宜也。又，孫曾寫《鐵窗二十年》，運到洛杉磯，已予紓解打消。孫自承到臺灣有三件錯事：一、安置大陸來臺軍人不力；二、擅繳撤臺部隊武器；三、在日本於麥帥會面未報。馬又談及我的責任愈來愈重，而政權基礎在陸軍，海空軍建立不易，勿輕言裁減，其意蓋指餘對無效部隊裁減的作法，特別是海軍維持許多無戰力的鑑只。最後他希望我待人寬厚。

宋心濂、郝柏村。（黃子明攝）

馬紀壯（1912－1988）在1950年代曾任海軍總司令，在出使日本前任總統府秘書長，可謂中華民國政府中少見的常青樹，其素以做事幹練以及與人爲善出名。由馬紀壯交代郝柏村繼續照顧孫立人（1900－1990），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說明馬紀壯可能不信任情治單位可以善待孫立人。1955年5月，孫立人舊部郭廷亮被捕，遭嚴刑誣爲匪諜，之後孫立人被長期軟禁。

1988年1月蔣經國總統過世後，5月李登輝總統下令解除孫立人長達33年的軟禁，恢復自由。孫立人二子孫天平爲筆者輔仁大學數學系差3、4屆之學弟，日後筆者沒有和其相認，筆者父親的單位即派人長期看管孫立人與張學良。

筆者手中一時找不到孫立人回憶錄《碧海鉤沉回憶思錄：孫立人將軍功業與冤案真相紀實》，記得其回憶錄還是其子回憶文章中說孫立人常半夜驚醒，高呼：「我沒有叛變！」筆者頗感黯然，一世英雄如此下場。許多國民黨支持者少見對於孫立人與張學良以及其他不當長期關押、監禁者有所反思檢討，殊不知公義若遭遮蔽，而自己並無認錯悔改之意，歷史必藉受害人與反對者之手還以公道。

孫立人曾想去美國，郝柏村日記中說馬紀壯任總統府秘書長時根本未報蔣經國總統知道此事，其實筆者認爲馬紀壯不可能不實話實說，而是蔣經國總統並未同意，因爲孫立人若去美國，必然引起軒然大波，關懷孫立人的中外友人很多，中共方面也必然表示關切之意，歡迎孫立人回大陸老家看看，孫立人是一件冤案，人所周知，如此國民黨以及當時羅織孫立人的有關單位要如何自處？以馬紀壯的官場深沉閱歷，就說未報知總統即可。關於孫立人先生手記之《鐵窗二十年》，不知後來子女有無代其出版。

孫立人恢復自由，各大媒體於1988.03.22日刊登（本報資料照片）

孫立人任總統府參軍長時與外交部長葉公超（左）合影。（本報資料照片）

孫立人自承到臺灣有三件錯事：一、安置大陸來臺軍人不力。此事說明其來臺時，並未如劉安祺盡心盡力將其袍澤與家屬接來臺灣，日後這些人在中共的處置下，下場應皆極慘；二、擅繳撤臺部隊武器。當時大陸撤臺部隊，由於軍紀不良，不少在下船時予以繳械，使得部隊士氣低落。這件事，原來是孫立人下令。但是到底並非沒有一點道理，不知孫立人晚年爲何認爲此爲錯誤？三、在日本於麥帥會面未報。關於孫立人曾赴日本會見麥克阿瑟將軍一事，日後一般人不知過程，然認爲美國政府曾希望臺灣由吳國楨（1903－1984）、孫立人幫助美國接管，以免臺灣落入中共之手。

孫立人晚年承認此事，說明美國方面確實曾經鼓動吳、孫取代蔣介石在臺灣的統治。吳國楨在1954年赴美，與蔣氏翻臉。當時美國在韓戰以後即支持蔣介石，1954年底臺灣與美國簽署《中美共同防禦條約》，蔣介石無後顧之憂，親美的吳國楨、孫立人的「叛蔣」行爲就被清算。我們不知道當時美國方面有無「拯救」孫立人之意，從日後來看，孫立人被完整監禁後半生，其間似未見美方有所表達，可見政治確無人性。有關認識吳國楨與孫立人事件的全貌，仍需待美方解密資料。

另外，我們看不出馬紀壯、郝柏村等個人對於孫立人事件的真實看法，筆者相信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可能容許私下討論此事之是非曲直。就如1958年毛澤東發動大躍進失敗，造成農村數千萬農民死亡，彭德懷錶示反對，結果所有同意彭德懷的人皆被清算。郝柏村在其日記中對於諸事紀錄極爲謹慎，感覺上似乎有人一直在觀看他的思想與言論。

近代中國官場極爲險惡，1955年中，毛澤東整肅胡風，即公開要求全國曾與胡風往來者交出書信，並且查看個人日記，人人自危，造成之後中國社會中幾乎沒有人敢留下日記。另一方面，筆者一位史學界老師說，他寫日記，是準備日後公開給別人看的，因爲他認爲他一生必然大爲成功。筆者相信中國文化中這樣的人不少，自幼即準備做偉人。筆者曾經先後遇見3人，其中2人（一來自大陸，一來自臺灣），自稱天命所歸，日後必定成爲中國皇帝，另一人來自大陸，目前在美國，自稱中國流亡總統，組成內閣，每週在家中開內閣會議，發佈命令與對時局看法（其看法中不少頗有道理），此3人目前皆7、80高齡，恐落實機會不大！

關於馬紀壯勸郝柏村，海空軍建立不易，勿輕言裁減，並希望郝柏村待人寬厚。此事我們外人不易置喙，按照精兵簡政原則，郝柏村是對的，然而若以無法有效安置大批已經不打仗卻不能退伍的中下級外省軍人來說，累月經年虛度時日於老舊營區和破爛裝備之中，退伍後除了開計程車或當門房，甚至退休金被騙，不如就把他們養在軍中，艦隊、戰機、裝備、保養、軍區和眷村就是他們安身立命之處，萬一發生戰事，還可以發生作用。那麼，我們後人要如何判斷馬紀壯和郝柏村的是與非、對與錯？

（作者龍城飛原名楊雨亭，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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