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1940年代的「民辦教師」大軍(劉良升)

圖爲日軍1938年的抗日學生游擊隊學校,一名日軍觀看學校大門上的宣傳文字。上聯:加強抗日軍隊中的政治工作;下聯:肅清漢奸份子鞏固抗日後方。右:敵進我退,敵駐我擾;左: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翻拍圖片(中新社)

最近重溫了一篇發佈於2020年關於教育的老新聞。

在安第斯山脈山腳下的聖胡安省(San Juan),當年12歲名爲Nicanor Quinteros的阿根廷男童。在他9歲那年,爲了實踐幫助故鄉失學學童的宏願,竟然在祖母家的後院辦起了簡易學校,他因陋就簡地以木板帆布搭設了一座看似供流浪漢棲身的窩棚,並用空水果盒當椅子,就此開啓他的義務教學生涯。他每天早上騎自行車到4公里外的正規學校上課,放學後就把他在課堂內所學與他的「學生」分享,這多年來的義行讓他廣受矚目,連省長都親訪讚揚他是一位英雄。

這篇文章除了讓我對故事中的年輕主角深表欽佩外,也感觸到偏鄉教育資源的不均與不足,舉世皆然。此外尚憶起在杏壇執教的父親,也曾經是1940年代偏鄉里「民辦教師」大軍中的一員。

話說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後,父親獲湖南省復原委員會之助,前往湘西辰溪縣國立第九戰時中學報到。由於戰亂之故,學生所需的就學證明和成績單全數付之闕如。不過僅在長沙市立中學讀過初中一年級的父親,在「編級考試」的成績發表後竟直接分到了初三。一年後的1947年1月,父親初中畢業,在獲知湖南省教育廳爲統一學制,各年級新生必須自暑期開學上課,因而當年春季班的入學被取消的消息後,父親無奈地先回到了瀏陽市永安鎮的老家另作打算。

所幸沒多久,父親原先在永安中心學校的恩師孫老師,邀請父親到孫家原籍的永安鎮孫家段的初級小學擔任教員,時年甫16足歲的父親就執起教鞭,擔任起「民辦教師」教授一、二年級學生了。那個場景正是所謂的「複式班」教學,亦即多個年級的學童集中在同一間教室之中,父親在這個角落上一年級數學或自然課,而孫校長(即孫老師)在另一頭教授二年級的文史課程,教室中倘若還有其他年級的學生則自行閱讀溫書。待下一堂課開始時,孫老師和父親再輪換到新的角落(意即另一個年級)進行教學。而在整個沒有隔間的教室中,數個年級間,此起彼落的講課聲所造成的互相干擾是可想而知的。看來父親口中的「複式教學」在當時的偏鄉是非常普遍的。

由於孫家段距離我們老家禮耕村耕塘劉家大屋大約有兩個小時的腳程,還好這份教職包吃包住,父親只在週末之餘纔有機會返家一趟。父親念念不忘且視爲珍饈美饌的是每一週打牙祭的那頓晚餐中,必然有的一道蒸雞蛋的美味,當年偏鄉物資的匱乏和營養的不足,可見一斑。

再者,當時父親教學上最大的挑戰是語言問題。偏鄉之間由於本身農畜產品自給自足,對外交通不便,人口的不流動與對外的不交流,常見「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調」的隔閡。加以瀏陽市地處湘贛交界,本爲湖南,江西和客家三大不同語系的匯合點,同一地區語言交流本有障礙之慮。孫家段的居民習用的瀏陽上北鄉話,腔調接近所謂的瀏陽話,隸贛語系的宜瀏片(宜春和瀏陽),而我們劉家所在靠近省城長沙,內部交流則是以聲調近似湖南長沙官話的瀏陽下北鄉話爲主,屬湘語系的長益片(長沙和益陽),其中的差異可想而知。父親坦言他曾臨時抱佛腳,下了狠功夫學習上北鄉話數日,就趕鴨子上架「開班授徒」了,我則訕笑父親這般的語言交流水平,其教學品質就不敢恭維了!

一學期約4個月的時光轉瞬即逝,父親直言不知是孫校長認爲父親的教學並不特出,抑或深覺年輕的父親是個能夠讀書的好苗子?孫校長竟然鼓勵父親離開初級小學教職去報考高中,並一次性地發放了父親一學期的工資──一張可以到某商號兌換20擔穀子的「糧票」。往後的發展是父親如願在稍後1947年暑期考入了湖南省立第一高中,這20擔穀子的「糧票」正巧足夠支付一個學期的學雜費用。半年後父親轉入南京的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高一下,開始以抗日烈士遺孤的身分接受國家的給養,1949年在內戰的紛亂下隨學校播遷到了寶島臺灣。殊不知,當年孫校長「委婉迫使」父親離開初小「教席」的決定,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父親在臺灣完成高等教育後,除了任職醫學研究所研究員的6年多光陰,和短期地在某處擔任「技正」一職以外,其餘的工作時間都是像他所言過着「吃粉筆灰的教書匠」的日子。在父親65歲臨退休前,念茲在茲的是如何發揮自己的餘熱,義務前往泰國北方的美斯樂(當年真是窮山惡水的偏鄉),去獻身金三角孤軍後裔的教學事業。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一場醫生的烏龍誤診,讓父親的闌尾炎竟惡化成腹膜炎,父親在醫院病房內折騰了數個月之後,我們自此也絕口不提讓父親隻身在異地長待的規畫了。

隨着兩岸開放交流的熱潮,父親如願地和當年孫校長的親侄女,也是父親永安中心小學同班同學的孫每克阿姨,在失聯40多年後重新取得了聯繫。孫阿姨那會兒已長居雲南昆明,出身教育世家的她對西南大山裡少數民族學童的教育極表關注,父親正好把他原先想要下鄉支教的熱情,化作捐款請孫阿姨帶到「希望小學」的贊助計劃中,從此家中會定期收到來自雲南的書信,父親展讀後也一一回信勖勉鼓勵這些在學青少年。

有次父親參加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的校慶聚會,席間比父親年輕一歲原籍湖南湘鄉的楊培桂叔叔,暢談他在湖南湘鄉農村擔任初級小學校長的趣談。屈指一算,楊叔叔當年應該也只有15歲左右,竟有着「校長兼撞鐘」大小事務一肩扛的能耐,也無怪乎父親稱讚楊叔叔在臺北商專教學和行政能力表現出色,肇因於他在青少年時代就已經歷練過了。看來這層在偏鄉擔任「民辦教師」的歷練和緣分,或許正是冥冥之中讓父親和楊叔叔終生和作育英才結下不解之緣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