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擊》,屬於男性的《甄嬛傳》

今天,當《士兵突擊》和詞條“王寶強嬤嬤”空降熱搜榜,懂的人也就懂了,不懂的完全一頭霧水。

簡言之,這是引用某類網絡文化概念,延伸出來的對劇集的新解,即,王寶強飾演的許三多可以和劇中任一角色組成CP,且他總是被動的一方。

譬如班長史今、班副伍六一、“草原五班”班長老馬、鋼七連連長高城、同鄉戰友成才、老A隊長袁朗等,這些角色在許三多從一個孬兵成長爲兵王的人生履歷中,都曾投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沒想到開播18年、豆瓣評分高達驚人的9.5分的《士兵突擊》,今天竟以這種熱搜重回大衆視野。事實上,它一直存在於各類短視頻、直播平臺,很多男性觀衆只要不經意間刷到,就能饒有興致地看下去。

從角色的性別設置來說,《甄嬛傳》可稱之爲女性神劇(豆瓣評分9.4分),那《士兵突擊》這部幾乎沒有女性角色的劇集,則可視爲男性神劇。

作爲演員的王寶強,現實類、武俠類、喜劇類、懸疑類各題材,皆有代表作品,可謂“文武昆亂不擋”,尤其是在下沉市場和父輩一代,很少有演員像他一樣,有着超高的人氣和知名度。

而他的這種“江湖”地位,很大程度上源於2006年播出的現象級熱劇《士兵突擊》。

從該劇中走出來的主創,幾乎已構成如今影視行業的“半壁”江山:深諳商業片創作之道的導演陳思誠;集各類影帝、視帝於一身的張譯和段奕宏;以及名導康洪雷(後續執導《我的團長我的團》)、編劇蘭曉龍(後續編劇《長津湖》等);還有演員李晨、張國強等等。其中受益最多、最受觀衆喜愛的,當屬王寶強飾演的許三多。

許三多的故事,是一種典型的英雄成長敘事,亦是當下最流行的“爽文”模式。就像秀女甄嬛,排除萬難,成爲掌控整個帝國命運的太后;瘸腿少年阿甘,一路“跑”下去,變身美國英雄;金庸作品裡的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氣角色,無不如此。而《士兵突擊》做到了這類敘事的極致。

極致的一方面在於,英雄的起點低到塵埃,幾乎是一名“傻子”。

父親總罵許三多是龜兒子。“龜”,是龜縮不前,膽小怯懦,一事無成。雖無智力障礙,卻不通人情世故,亦無信念和目標,就是“混吃等死”的典型。所有人都可以打罵、羞辱、欺負他。他亦不以爲然,因爲沒有恥感,也不懂何謂生活的意義。

直到遇見來此徵兵的史今班長,他才踏上前往部隊的火車。雖披上軍服,仍難改龜兒子本色:怕坦克,會暈車,演習犯錯連累整個連隊,掄大錘會砸班長的手,寫家書能觸犯保密條例,從骨頭到皮相,無半點軍人雄姿。

然而,他“笨”卻聽話,“呆”卻愛學,“慢”卻刻苦,“蠢”也認真。

死記硬背各種手冊,放逐草原五班仍恪守軍人職責,以一己之力修好一條石頭大道,爲給史班長爭光拼死腹部繞槓打破紀錄……而後他終於跟得上其他人的訓練進度了,甚至以遠超常人的刻苦訓練,開始拔尖出衆。

那個衆人眼裡的傻子、呆子,用每一天的訓練、跑步、扛槍、射擊,用每一滴血汗、每一顆子彈、每一顆鋪路的石子,逐步淬鍊成獨一無二的兵王。日行一寸的龜,經歷漫漫長日,也能抵達萬里之遙。

此外,《士兵突擊》英雄敘事的另一層極致也在於,許三多的成長完全不同於尋常的爽文主角,他沒有範閒的血脈身份和“上帝之眼”,沒有甄嬛、明蘭她們的天資和聰慧,沒有郭靖、張無忌他們的某些奇遇,一個不聰明、無背景、無資源、被家人罵、衆人嫌厭的孱弱矮小的草根,從泥巴地裡滾出來,一步一個腳印,咬着牙、吃着苦、熬着夜,才終於攀上那座頂峰。

世上只有一個甄嬛、明蘭、範閒、郭靖、張無忌,但可以有無窮多個許三多。一個沒有金手指和主角光環的英雄,他的經歷是可複製的,是屬於日常語境的,也更能夠直抵人心。正所謂:大俠只在書中有,人間不缺許三多。

身處泥濘,並不可怕,怕的是認了龜兒子這頂帽子後,便一輩子龜縮其中,不敢探頭,不敢行路,不敢望一望那山頂的太陽。

《甄嬛傳》羣像塑造頗爲動人,除了主角甄嬛,自傲又可嘆的沈眉莊、可憐又可恨的安陵容、狠辣又可悲的華妃、清冷又孤傲的葉瀾依、桀驁又清醒的玉嬈……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愛恨貪嗔,以此才能寫出“萬豔同悲,不過一夢”的悲劇感。

在女性羣像塑造上,鮮有劇集能做到《甄嬛傳》這個地步。而若聚焦男性羣像,則很少有劇集敢像《士兵突擊》這樣,做得這麼大膽又那麼神氣十足。

大膽在於,舉凡影視劇,沒有哪個敢不觸及愛情或兩性關係的。縱使三國,也有貂蟬、大小喬、甄宓等,水滸亦有潘金蓮、閻婆惜、潘巧雲等。哪怕是其他軍旅劇集,《亮劍》裡有楊秀芹、田雨,《戰狼》系列有龍小云、瑞秋,唯有《士兵突擊》完全棄用兩性關係,幾無女性登場,顯得非常有膽魄。

不用兩性關係來推動情節,也就罷了;更絕的一點在於,本劇沒有反派角色,不像《亮劍》裡有日本鬼子,《戰狼》裡有境外武裝,《我是特種兵》有各類犯罪分子等,《士兵突擊》裡的男性角色,所面對的挑戰,唯有自己和滾滾向前的時代大勢。

許三多,自不待言,他最大的敵人是戴着“龜兒子”這頂帽子的自己。當他摘下這頂伴隨其二十來年的、根深蒂固的帽子,才能夠換上一頂象徵榮譽、責任與勇氣的軍帽。

陳思誠飾演的成才,與許三多同爲全劇主角。他是村長之子,聰明機智,無論體力外貌,還是爲人處世,都遠勝許三多。入伍之後,他躊躇滿志,行動果決,目標明確,很快就脫穎而出,成爲尖子兵、班副、機槍手,乃至後來的狙擊手。

他想成爲兵王,軍營裡獨一無二的耀眼存在。在這個目標驅使下,他可以處事圓滑,將自己的煙分爲三六九等,見人下菜碟;可以爲了晉升機會,成爲鋼七連有史以來第一個“逃兵”;可以在個人和集體之間,成績和情義之間,毫不猶疑地選擇前者。

放不下一己之榮耀,拋不掉一己之目標,這樣的成才就成功了嗎?開心了嗎?並沒有。相反,他出走七連,無一人相送;演習作戰,敗於敵手;老A集訓,亦被淘汰;自以爲在得到,實則只有失去,到最後,連自己是誰都模糊不清了。

剪除掉所有枝丫、藤蔓,淪爲孤零零電線杆的成才,回頭一望才發現,那個不起眼的、不如自己的愣小子許三多,早就長成了令所有人敬畏的參天大樹。

因爲許三多放不下的是戰友和責任,拋不下的是榮譽與情義。

成才終於懂得了鋼七連那句“不拋棄、不放棄”的真諦。他退回草原五班,重新開始。當他戰勝了過去的自己,方纔能扛起屬於兵王的步槍。

此外,其他的男性羣像,張譯飾演的史今班長爲守一諾,提攜照顧許三多,不怕被拖累,恩義並重,是個沒有缺陷的完人,怎奈擋不住時代大勢,不得不退伍歸鄉。廣場前,他在車裡的痛哭,曾打動無數網友。

班副伍六一從傲嬌嫌棄許三多,到與之並肩作戰,只爲軍人的榮譽感;鋼七連連長高城從意氣風華的驕子,到眼看連隊撤編,他的驕傲打碎了,才醒悟過來,何謂真正的鋼七連;老A隊長袁朗的邪魅與睿智,勇武與通透,不愧爲訓練兵王的導師;以及七連一排三班其他戰友、草原五班歷經頹廢又被喚醒的四人組,老A大隊裡的副隊長、吳哲等人,這些男性角色個個鮮明,沒有正邪之分,沒有犯罪鬥爭,沒有兩性羈絆,有的只是一個人,如何面對過去和未來的自己,如何處理自己的責任和情義。

每個男性都有一頂過去的帽子。那個帽子寫着:膽怯、懦弱、驕傲、懶惰、自滿、野心、渾噩等,只有摘下它,才能戴上真正的軍帽,成爲戰場上的英雄。這已經不單單是一部軍旅劇了,而是關於男性成長的寓言。

《甄嬛傳》是一部關於女性成長的史詩。

它講權力場中、生死愛慾下的女性命運。權與欲,愛與孽,葬送了甄嬛的青春,卻也教會她清醒、獨立,迫使她自強到足以與世間最強者帝王去抗衡。痛失所愛,方纔能加冕爲至高無上的鈕祜祿·甄嬛。

它證明了一點:依附男性所帶來的愛,只是一種徒有其表的幻覺;唯有掙脫掉這層幻覺的自立者,纔有可能不被束縛,而尋回值得守護的人生。

而對於男性觀衆來說,很多時候他們要破除的幻覺,更像是成才所面對的——過度地迷信自己,迷信榮耀和某種世故,迷信未來的報酬而不惜“算計”自己、“算計”別人,最終把自己“算計”到一窮二白的境地。

許三多恰好是“成才病”的良藥。

爲了免於挨父親的拳打腳踢和貶低辱罵,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徵兵機會,走出家鄉。他不迷戀和崇拜自己,他只是基於對班長史今的感情,纔想留在鋼七連,纔想當一個好兵。他不想讓史今失望,所以拼命腹部繞槓;他不想讓史今退伍,所以爭做尖子兵爲集體拿榮譽;當得知史今不得不走,他像頭蠻牛,抱住史今的行李,死不放手。

可是,他不得不放手。

史今走後,他能做的,只是繼承史今的願望,照顧好這個班,對得起史今曾經的付出。所以他爭做全連尖子兵,全團尖子兵,全軍的兵王,而後跨入老A,成爲那個“一人可抵一支軍隊”的超級特種兵。

許三多是一個從情義、道義、信義出發的人。他堅守的義,說白了就是鋼七連那句口號:不拋棄,不放棄。他心中有義,而不是那個時時作祟的“我”,因此,他不願辜負別人,最後才能不辜負自己。

甄嬛和四郎的故事,告訴我們,須得破除“他執”,才能尋回自己的人生;許三多和成才的故事,教會我們,恰當地破除“我執”,才能見到真正的自己。

女性多看《甄嬛傳》錯不了,男性則不妨以成才爲“照衣鏡”,多學學許三多。

文/李瑞峰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