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住宅燃氣爆炸背後：無人居住的房屋和被忽視的燃氣入戶安檢
12月11日14時許，深圳市南山區深圳灣悅府二期一棟發生起火爆炸，造成1人死亡。現場視頻中，這座40餘層、高度超過150米的建築冒出濃煙。過火住宅一側的玻璃牆被炸碎，不停向外噴出火焰和燒碎的布料，隨後一名住戶從窗臺墜落。
現場救援人員介紹，經初步排查，起火點位於該住宅樓28層C戶附近，因燃氣爆炸起火。過火樓層主要爲27層至31層，每層C戶與相鄰的D戶受爆炸影響較大。事發時，27層C戶被查封，長期無人居住；28層C戶內無人員；29層C戶內有一名女性。
一名房產中介告訴記者，28層C戶已在售超過2年，其間無人居住。
另據新京報記者調查，事發前曾有業主反映疑似燃氣泄漏。
燃氣專家劉曉東告訴新京報記者，無人居住的房屋同樣存在燃氣泄漏和爆炸的風險。入戶安全檢查是避免事故發生的有效途徑，也是燃氣公司的義務，更是《城鎮燃氣管理條例》的規定。但在目前法律法規下，對無人居住的房屋入戶檢查，“進不去”是最大的難題，需要多方努力共同解決。
事發現場。受訪者供圖
“整棟樓都在搖晃”
爆炸時，住在過火樓層的馮強正準備出門上班。他向新京報記者回憶，自己先聽到一陣巨響，緊接着房間猛烈震了一下，屋裡的擺件、天花板紛紛掉落，滿地都是碎片。他看到，窗外也有東西墜落。
馮強想開門逃生，但電動開關失效，他只好手動開門。一出門，發現電梯間的門裂開，他這才意識到，爆炸就發生在這棟大樓裡。
家住30多層的陳楠楠“這輩子都沒感受過這麼強的衝擊”。事發時，她正在廚房洗碗，突然感到整個屋子上下震盪，整棟樓都在搖晃。緊接着，她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擡頭看向窗戶時，漫天的菸灰已經涌進屋子。
與此同時，另一位住在30多層D戶的張冰，也被突如其來的爆炸嚇到。她家的廚房陽臺與C戶相連，爆炸後，她在陽臺看到濃煙不斷升起，便趕緊收拾東西逃生。
逃生時，馮強路過了29層C戶，他看到大門緊閉，沒有明火。但他顧不上確認家中是否有人，“如果是燃氣爆炸，可能會出現二次爆炸。”走廊裡，另一名鄰居正站在門口看手機，馮強催促對方快點逃生，兩人一同下樓。
陳楠楠記得，消防警報聲響徹整個樓道，疏散提醒從喇叭裡傳出。
電梯已經無法使用，陳楠楠從消防通道逃生。下到30多層時，樓梯間地面出現了積水，下到20多層時，水面已經沒過腳踝。張冰下樓時也發現樓梯間有積水，還有幾層閃爍着火光。
“沒辦法，只能往下跑。”張冰記得，她和一位28層的住戶在14時50分左右跑下了樓。馮強也和多位鄰居一起安全逃到了停車場。
14時46分，深圳市消防救援支隊接到報警後，調派16輛消防車80名消防救援人員到場處置。16時左右，現場消防救援人員周同表示，初步排查，起火點位於28層C戶附近，起火原因爲燃氣爆炸。事發後，有人員墜樓，已被120急救車拉走。
馮強告訴記者，墜樓離世的那個人正是住在29層C戶的一位年輕女孩，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和她講過兩次話。
其中一次是在電梯裡，女孩牽着一隻白色的大狗。馮強問女孩狗咬人嗎？
“不會，它很黏人。”女孩回覆。
馮強沒想到女孩就這樣沒了，他有些遺憾，“要是平時多注重鄰里關係，出事時或許能幫上一把。”
網傳業主羣聊天記錄。網頁截圖
事發前曾有住戶發現燃氣泄漏
周同在現場發現，28層和29層之間的部分樓板被炸穿。27層和28層之間的樓板出現小面積的穿孔。
“28層的地板向下凹，天花板向上凸。”他推測，這是因爲爆炸發生時28層的氣壓較大，“把它撐起來了”。此外，27層至30層的涉事住戶內，客廳玻璃有大面積脫落的情況。
另一名消防救援人員向新京報記者回憶，到場開展過一段時間的救援工作後，他在15樓仍能聞到燃氣氣味。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爆炸發生前就有住戶反映過該棟住宅出現疑似燃氣泄漏的情況。
張冰告訴記者，那位與她一同逃生的28層住戶告訴她，當天13時左右，自己就向物業和燃氣公司反映過，聞到了燃氣泄漏的味道，然而物業和燃氣公司上門檢修，沒有檢查出問題。
在現場處置的物業工作人員透露，事發當日中午，燃氣公司確曾到該棟住宅的住戶家中上門檢查，疑似有住戶向燃氣公司反映出現燃氣泄漏。
事實上，有住戶在更早的時候發現燃氣管道出現問題。
深圳市管道天然氣服務熱線工作人員告訴記者，11日凌晨，悅府二期一座確有一名住戶報修，要求派人員前去進行燃氣的檢修工作。結果顯示，該公司派工作人員與住戶聯繫後，住戶最終取消了上門檢修。
另外，現場救援人員向記者透露，事發時，27層C戶和28層C戶內沒有人員，29層C戶有一名女性。27層C戶被查封，長期無人居住。
記者在阿里資產·司法拍賣網站查詢到，今年5月起，27層C戶已被法拍三次，最終均流拍。
多名業主告訴記者，事發前便知道該戶長期無人居住。“它是法拍房的信息在好多地方公佈了，中介也給我推過。它已經拍（賣）了好多次。”
阿里資產·司法拍賣網站顯示，悅府二期1棟27層C戶的所有人爲林某某，系深圳一家公司高管。該公司與當地一家銀行產生借款合同糾紛，今年3月，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法院裁定依法查封並強制拍賣、變賣登記林某某的上述房產。最近一次變賣時間爲8月12日10時至10月11日10時。
據紅星新聞報道，林某某一位親戚向記者證實，起火住宅之一爲林某某房產，林某某公司經營異常後已經失聯兩年多，悅府二期的房子也被法拍三次，均流拍。
此外，28層C戶也疑似長期無人居住。
一名房產中介透露，28層C戶已經在售2年多了。目前，該房準備下線。該房在售期間，一直無人居住。平時物業管家有鑰匙，中介可以提前聯繫業主，帶人看房。
網傳涉事住宅戶型圖。網頁截圖
非強制性安檢
該棟住宅的多名業主向記者反映，平時的燃氣安檢並非強制，如需安檢要提前預約，如未預約錯過檢查的話，後續也不會補檢。
業主劉陽表示，今年9月11日，他曾接到物業管家發來的燃氣安檢通知。
他告訴記者，聊天記錄顯示，物業管家發來的消息標題是“燃氣管道安全檢查溫馨提示”。
聊天記錄內容爲：“尊敬的住戶，接南山燃氣公司通知，爲確保您的用氣安全，燃氣公司計劃於2024年9月13號到15號，進行免費入戶的燃氣管道安檢服務。”
“如您有需要上門檢修燃氣管道，請與貴棟禮賓臺聯系，預約上門時間，屆時燃氣公司工作人員着工作服、帶工作證將入戶檢查。”
因爲工作繁忙，直到事發前，劉陽都沒顧上預約安檢，其間管家也從沒有提醒他及時預約。劉陽回憶，上一次燃氣管道安檢，已經是一年前了。
劉陽說，自從他2018年搬入該住宅，每年的燃氣安檢都是相同的形式，“如果預約，他才進行檢查，如果錯過，要撥打（檢修）熱線讓他來檢查。”
業主李欣告訴記者，她也在9月11日接到了相同的通知。但因爲管家時常發來“清理水箱”“翻新外牆”等諸多信息，她覺得太繁雜，經常會直接略過。
“我去查了聊天記錄，之前都不知道9月份有燃氣檢查。”她回憶，上一次進行燃氣安檢，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李欣對這種安檢方式有所質疑，在深圳其他地區居住時，燃氣安檢都是直接上門入戶檢查，“第一天來沒人在家，第二天繼續來，或者打電話通知。不是這種發一條信息，我們沒看到就不檢查。”
2019年入住的張冰告訴記者，最近幾年，物業和燃氣公司會定期通知上門檢修燃氣管道，但有時自己不在家，後續也沒人再聯繫上門。
此外，每年12月初，該棟住宅會停一次燃氣。上週三，張冰家停了氣，熱水器無法使用，她找燃氣公司的師傅上門維修，“他們不想上門，只讓我加微信發視頻。”
多位業主向記者證實，12月2日曾收到燃氣停氣通知，“接深圳燃氣集團通知，因市政燃氣管道作業，原計劃於12月2日停氣，臨時改期於12月4日週三13點30分至16點，暫停小區管道燃氣供應。爲了您及家人的安全，服務中心溫馨提示，請確保您的燃氣管道末端旋塞閥及燃氣具開關處於關閉狀態。恢復供氣時，請確認無漏氣等異常情況後，再使用燃氣具。”
超過5名業主表示，自己平時只通過微信與物業管家聯繫，不知道物業的電話號碼。一些工作繁忙或經常外出不在家的業主表示，如果家裡需要維護、檢修，會提前聯繫物業管家，告知管家大門密碼後，由管家帶人進屋。
現場救援人員告訴記者，該棟住宅的部分住戶長期不在家中，事發後也無法與這些住戶取得聯繫。記者聯繫到的3名業主也表示，長期不在該住宅居住，平時有事則會聯繫物業管家。
阿里資產·司法拍賣網站上關於涉事住宅的拍賣信息。網頁截圖
專家：無人居住房屋燃氣安全問題待解
疑似起火點的28層C戶已長期無人居住，那又是如何發生的燃氣爆炸？
燃氣專家劉曉東告訴記者，燃氣爆炸一定要有點火源，不會自爆，同時還要滿足另外兩個條件：燃氣在密閉空間泄漏、達到爆炸極限範圍內。
“點火源不一定是明火。”劉曉東說，在滿足上述條件的密閉空間內，開關電燈、穿脫衣物、接打電話或開關電器等動作都有可能引發爆炸。而無人居住的房子發生燃氣爆炸的可能性也有很多，比如屋外有人按門鈴，或者運行中的冰箱等。
劉曉東強調，入戶安全檢查是燃氣公司的義務，也是《城鎮燃氣管理條例》的規定。但對無人居住的房屋進行入戶檢查，最大的難題是進不去，“燃氣公司沒有權力強制進入。”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深圳經濟特區城市燃氣管理條例》規定，燃氣企業應當對用戶自用燃氣管道及設施和安全用氣情況每年至少檢查一次，並建立完整的檢查檔案。街道辦事處、居民委員會、物業服務人應當提供協助。
劉曉東表示，要解決問題，一是需要燃氣公司、住戶、物業等多方面配合，二是要採用一些先進技術。比如物聯網表、燃氣泄漏報警器、電磁切斷閥、管道自閉閥等。不過，這些還是隻能降低燃氣泄漏的風險，不能完全規避，住戶仍需在日常生活中多加註意、防範。
事故發生後，深圳灣悅府二期一棟開啓了入戶檢查。12日中午，劉陽告訴記者，目前，他與其他業主被安排在附近的酒店，小區處於封鎖狀態，無法進入。今天物業通知他，將會入戶排查，需要提前告知物業大門密碼。
事發時，他正在公司上班，事發後便沒再回過家，他的證件、衣物都在家中，他希望能儘早回家。此外，他還擔心很多事情，“會不會變成危樓，如果變成危樓就沒法住了。”
（應受訪者要求，除劉曉東外均爲化名）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左琳 秦冰 實習生 張皓雯
編輯 楊海 校對 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