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愛與希望:重返《愛在暹邏》與泰國LGBT+故事
2022年《愛在暹邏:數位經典版》重回臺灣院線,我們該如何重新閱讀這部青澀愛情作品中的性別議題與泰國脈絡呢? 圖/《愛在暹邏:數位經典版》
「只要有愛,就有希望」
你對這句Slogan還有印象嗎?它出自一部深植在臺灣7年級愛泰族心中的經典青春愛情電影:《愛在暹邏》(รักแห่งสยาม)。2007年甫在泰國院線上映時便高佔票房冠軍,隨後引起大衆廣泛討論且獲獎無數,維基百科還有專門條目介紹該片所獲大小獎項。《愛在暹邏》緊緊抓住2位高中少男──棟和繆──在家庭羈絆與同儕壓力之下,探索自我性向的青澀模樣,成功擄獲泰國本地、日本、臺灣、乃至中國大量影衆,更代表泰國角逐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
然而,這部在臺灣主打男同志青春愛情主題的電影,15年前在泰國上映時,採用的宣傳策略卻很「直」:讓兩男兩女並列於宣傳海報,沒有任何酷兒元素。許多泰國觀衆是進了戲院,才發現這不是傳統異性戀青少年純愛戀曲。當年《愛在暹邏》的宣傳手法引起些許爭議,但也因如此,它才得以成功打破電影市場,令觀衆耳目一新。自《愛在暹邏》之後,泰國影視作品對LGBT+的描寫越發多量與多樣,甚至成爲新興泰潮流文化輸出主力。
15年後,《愛在暹邏:數位經典版》重回臺灣院線,我們該如何重新閱讀這部青澀愛情作品中的性別議題與泰國脈絡呢?
▌ Kathoey與Gay:泰國性別氣質與角色脈絡
《愛在暹邏》的故事圍繞在兩位從國小相識、分離,到高中又再度聚首的少男。兩人在面對各自家庭困境中相互陪伴,愛戀情愫也從中萌生,成爲推動兩位男主角自我情感探索、處理家庭與同儕關係的重要趨力。這是《愛在暹邏》最爲人樂道之處:酷兒情感及其發展張力緊扣於各式人際關係,生動刻劃男同志青少年處境。
有趣的是,兩位男主角在片中並未開誠佈公地走向出櫃,而是抵抗、逃避或虛以委蛇地應付來自家庭與同儕關於自己性傾向的試探與詰問。而且,這樣的詰問不只是確認男同性戀身分,其語境更附加了泰國對於性別氣質的檢視。
舉例而言,從繆喜歡音樂、下課時間不和同學踢球、在食堂被孤立的場景中,可以知道國小時期的繆過得並不好。繆在廁所遭到同儕霸凌時,被調侃道「這不是那個很會彈鋼琴的繆嘛!ติ๋ม ๆ」。泰文的「ติ๋ม」用來形容男性缺乏男子氣概,反映了國小階段的繆因其陰柔氣質而成爲霸凌對象。
儘管後來繆因音樂才華成爲高校紅人,但街坊鄰里仍因其性別氣質對他「另眼相看」。全片裡,唯一脫口爲繆定位性別認同的,不是繆的重要關係人,而是鄰居:「大家都知道繆是Kathoey(กะเทย)!」暗戀繆許久的女配角一聽到這句話,立刻反駁道「繆不是Kathoey,繆是男的!」。
Kathoey不是男生,那是什麼呢?
繆因音樂才華成爲高校紅人,圖爲電影其中一幕,來看繆演唱練習的棟。 圖/《愛在暹邏》劇照
《愛在暹邏》的故事圍繞在兩位從國小相識、分離,到高中又再度聚首的少男。兩人在面對各自家庭困境中相互陪伴,愛戀情愫也從中萌生。 圖/《愛在暹邏:數位經典版》
Kathoey是泰國多元性別文化中淵遠流長、最具知名度的性別角色。在過去,Kathoey多用來指稱男性同性性行爲者、雌雄同體,以及男扮女裝者等等,並伴隨着歧視口吻。現今,Kathoey多指稱爲跨性別女性,其身分認同也逐漸受到社會肯認。但無論如何,電影裡以音樂偶像爲人設的繆,都與當今Kathoey的形象差距甚遠。電影當中這段Kathoey的「誤用」,折射出泰國性別分類觀與西方LGBT+概念之間的微妙差異,而兩造在歷史上的共通之處,或許就是貶抑具陰柔氣質的生理男性吧。
另一個有趣的點是,電影裡說出「大家都知道繆是Kathoey」的鄰居,正是由導演所飾。儘管沒有資料顯示自編自導自演《愛在暹邏》的導演馬雕(Chookiat Sakveerakul,「馬雕」爲其泰文小名)是否在電影裡投射了自身經驗,但這樣的「別具用心」,顯示這部片在性別議題上用力甚深。
相較於在劇情一開始性別氣質就遭檢視的繆,會抽菸喝酒、踢足球的棟,在電影上半段還跟關係疏離的女友歹戲拖棚,周遭死黨也未從盈溢陽剛氣質的棟身上揣測其酷兒身分。直到劇情後段,死黨們才從流言蜚語中,單刀直入地詰問棟的性傾向:「你只要短短地回答是或不是,你是เกย์(Gay)嗎?」陽剛氣質的棟不會被期待成Kathoey,只會被要求直接了當地承認其Gay身分。
這當中緣由,或許與泰國Gay的概念生成緣由密不可分。
「大家都知道繆是Kathoey。」說出這句話的鄰居(中間),其實正是自編自導自演《愛在暹羅》的導演馬雕(Chookiat Sakveerakul)。 圖/《愛在暹邏》劇照
圖爲暗戀繆許久的女配角,在她的房間裡貼滿了繆的照片。 圖/《愛在暹邏》劇照
泰文「เกย์」是Gay的直接音譯。換句話說,Gay對泰國而言是一種外來概念。二戰後,美國視泰國爲東南亞重要的反共盟友,更在越戰時期將泰國打造爲後方軍事基地。大量美籍男性外派人員進駐泰國,服務外籍男同志的性服務業也應運而生。在當時,不論性別氣質與身分認同爲何,只要是本地從事男性同性性服務者,都會被稱爲Kathoey。
直到1965年,在泰政經關係良好,擔任曼谷外媒要職的美國人Darrell Berrigan在車上遭到槍殺,嫌疑犯則是鎖定爲與該位美國人發生性交易的泰國人。此一消息的曝光讓泰國舉國譁然——過往藏於地下或社會邊緣的Kathoey性工作者被浮上臺面檢視。爲報導此事,曼谷的外媒與本地泰媒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將本地Kathoey與西方Gay兩造概念相互對位、區分,Gay一詞就這樣被轉譯進入了泰文公共討論領域。
時至今日,來自西方、更現代、高級意味的詞彙Gay,取代了1960年代初帶有「有色眼光、陰柔指涉」的Kathoey,成爲泰國男同志身分認同的名號。儘管當今泰國社會對多元性別氣質表現採開放態度,Kathoey一詞仍會在陰柔氣質鄙視鏈中默默成爲被污名或自嘲的位置,與臺灣男同志圈「拒C厭娘」現象甚爲相似。2007年《愛在暹邏》裡「繆被稱Kathoey;棟被問Gay」的論述安排,恰好隱隱帶出這段始自1960年代泰國現代LGBT+概念演變史。
圖爲1982年8月13日,一名在曼谷市中心舞廳的男舞者。在《美聯社》此檔案照片裡對當時氛圍的描述下,泰國同志享受無憂無慮的環境,沒有相關法律影響他們的生活方式。 圖/美聯社
▌泰國LGBT+電影史中的《愛在暹邏》
不可諱言地,紅透半邊天的《愛在暹羅》確實對於泰國LGBT+影視再現產生一定的影響。但《愛在暹羅》並不是第一部泰國涉及同志題材,也非第一部對本地LGBT+別具正向意義的電影作品。它的重要性,必須從電影史中承先與啓後兩端來看。
早期泰國電影中的LGBT+角色多半被安排爲丑角或反派。例如1974年的《食妻者คนกินเมีย》就將男同志刻劃爲精神病患者。就算LGBT+角色在電影中有較多戲份,那通常也都悲劇導向──1985年經典的《最後一曲》(เพลงสุดท้าย)敘述一個跨性別歌舞劇明星因單戀而在臺上舉槍自盡的故事。
到了1990年代,受到好萊塢大片引進與電視媒體崛起的影響,泰國本土電影界進入衰退低谷,產量銳減,更遑論多元性別角色的題材有機會面市。直到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後,泰國崛起一股「電影新浪潮」,新興的選題與拍攝手法重振萎靡已久電影產業,也讓多元性別角色有了發揮空間。完全以跨性別角色Kathoey爲主軸的《The Iron Ladies》(สตรีเหล็ก,臺灣譯做人妖打排球)在2000年大受市場好評,紅到臺灣;另一部真人真事改編的《美麗拳王บิวตี้ฟูล บ๊อกเซอร์》則是展現Kathoey在男性主導的泰拳場上爭取認可的過程。
時至2007年,除《愛在暹邏》之外,當年至少還有5部涉及LGBT+電影在泰國院線上映。但爲何唯《愛在暹邏》知名度與影響力最顯著呢?或許可以從宣傳海報一窺端倪。在首版宣傳海報上,棟、繆與另兩位女配角兩兩相襯,彷若兩對男女情侶,電影預告片亦未透露任何同志色彩。劇組似乎有意符應泰國自1980年代以來票房保證公式:異性戀青春高校浪漫愛情片。直到觀衆進了電影院,才知道自己「被誘導了」。
《愛在暹羅》並不是第一部泰國涉及同志題材,也非第一部對本地LGBT+別具正向意義的電影作品。左起依序爲1985年的《最後一曲》、2000年的《人妖打排球》、2003年的《美麗拳王》。
近年泰國LGBT+主題電影越來越多樣,泰國甚至也成爲BL影視生產基地與文化輸出中心。本部2020年2月上映的《只因我們天生一對》席捲亞洲,在同年4月就已經在網路上累積一億觀看次數。 圖/《只因我們天生一對》劇照
儘管已有許多LGBT+題材電影做爲前例,導演在宣傳期卻仍刻意與「酷兒電影」這樣的分類保持距離:
「這不是一部全都是同志角色的電影,我們並非專注在同志議題,高舉出櫃大旗。我們並不想爲這部電影加上同志標籤」。
導演的宣稱可能來自片商給予的壓力,但《愛在暹邏》的劇情軸線確實交錯於親情、友情與愛情之間,觀衆與影評人一時難以將其置入既有分類。Pantip.com(類似泰國版PTT)版上就曾發起投票,結果有將近一半的觀衆認爲《愛在暹邏》不屬於同志電影。有影評寫到「若把《愛在暹邏》視爲青春同志片,那就錯估其力量與意圖了」;「這不是同志電影,而是帶有同志主題的青少年愛情故事」。刻意不讓電影落入既有分類,抱持開放結局,反倒開啓泰國社會對同志敘事的思辯,也讓不同性向的觀衆能在電影錯綜的情感線路中,找到自己可以代入的位置。
某種程度而言,票房極高的《愛在暹邏》成爲泰國LGBT+電影發展的分水嶺。2010年,泰國第一部以女同志爲主題的電影《拉小手Yes or No อยากรัก ก็รักเลย》上映,宣傳海報上就直白地告訴觀衆這是部關於兩個女生戀情的故事。近年泰國LGBT+主題電影越來越多樣,酷兒電視劇也因爲串流媒體的興起而越來越蓬勃發展,甚至成爲BL影視生產基地與文化輸出中心,席捲東南亞與東亞。2019年,《愛在暹邏》在泰國重新上映,海報一改12年前的隱晦風情,直接採用棟和繆並肩而坐的畫面。泰國的同志電影終於不再是2007年導演擔心的「非主流」了。
相比起當初上映視乎以「兩對情侶」作爲宣傳模式,《愛在暹邏》2019年在泰國重新上映時,直接採用棟和繆並肩而坐的畫面。 圖/《愛在暹邏》
▌《愛在暹邏》中的酷兒困境與泰國的家庭主義
如果你看過《愛在暹邏》,應該很難不對充滿遺憾的結局感到困惑。棟對繆說「我不能和你交往,但不代表我不愛你」,爲什麼?明明雙方透過親吻確認彼此心意,各自克服面對同儕與家人時的出櫃困境,最後也爭取到自己重要關係人的支持,那棟爲什麼選擇不與繆在一起,反而回到母親(原先對酷兒最爲抗拒的角色)身邊,留下繆獨自一人承受失戀苦楚呢?
這是《愛在暹邏》影迷長久以來心中的疑問。不論臺泰,許多對該片的評論由此展開。多數評論者擁抱了這個遺憾,認爲「不圓滿的結局讓男主角間的愛昇華到更深刻的層次」,將片中親情、友情、同/異性戀愛情劇情軸線交互檢視,得出暖心結論,並對電影最後一幕──繆坐在牀上苦甜參半地痛哭──賦予詩意的解讀。
但並不是所有評論都如此正向。文化研究學者Brett Farmer指出:棟最終的抉擇,顯示他看重家庭關係,更甚於自身情慾。這樣的「家庭優先」邏輯具有性傾向上的差異——比起異性戀,同性戀(或酷兒傾向)更會威脅到家庭關係。家庭優先邏輯也與泰國社會看重階級地位與集體主義及其有關。
泰國政治學學者Thanes Wongyannava將國族主義與家庭主義並置而論:「泰國做爲一民族國家,與其說是想像的共同體,不如說是想像的大家庭」。從過去君權時代的暹羅到軍權時代的泰國,家父長式(paternalism)的治理讓當代泰國性(Thainess)充斥着威權與異性戀色彩。LGBT+的身分認同,某種程度上是對傳統泰國國族價值的挑戰與破壞──這與臺灣過去推多元性別平權,被冠上「有違華人傳統價值」是同一邏輯。
透過親吻確認彼此心意的繆和棟。 圖/《愛在暹邏》劇照
「我不能和你交往,但不代表我不愛你。」和繆說完這一句話後,回到家擁抱母親的棟。 圖/《愛在暹邏》劇照
《愛在暹邏》佳評如潮,但不是所有佳評都對LGBT+表以友善。在該片獲獎榜單中,有一個令人費解的「心理健康媒體獎」,由泰國衛福部心理健康司頒發,表揚該電影「促進國民培養良好的心理健康」,但得獎理由全圍繞在電影中的家庭元素,對LGBT+內容一概不談。《愛在暹邏》跳出常見同志敘事範式──既不是慶祝出櫃萬萬歲,亦非哀怨全世界負我──讓影迷與劇評眼睛爲之一亮,但在保守派的眼中,卻可能是全然相反的解讀。
當然,也有其他學者以較爲正面的觀點看待《愛在暹邏》與泰國家庭主義之間的關係,認爲棟坦然面對自己的酷兒慾望,卻不放棄家庭的社會義務,「以包容性的家庭主義來理解酷兒」,讓LGBT+的身分認同不至於成爲威脅傳統泰國性與國族和諧的「外部因素」。
不論採取正面或反面評論,《愛在暹邏》始終在影迷心中佔有一席之地。時隔15年,泰國社會歷經風風雨雨,LGBT+權利倡議者不僅走上街頭,更在2019年走進政壇,成爲國會議員。不論是影視還是政治,泰國性平環境都有所不同了。
與其將《愛在暹邏》視爲緬懷青春的經典,不妨將其視爲是重新認識泰國、檢視社會變化的起點。
從《愛在暹羅》上映至今泰國社會歷經風風雨雨,LGBT+權利倡議者不僅走上街頭,更在2019年走進政壇,成爲國會議員。不論是影視還是政治,泰國性平環境都有所不同了。圖爲2021年曼谷一家購物中心以彩虹旗裝飾,慶祝「同志驕傲月」。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