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比爾

在威中用一種“忘記全世界我也不會忘記你”的方式打出那種表現戰勝前任及其新歡之前，布拉德利-比爾本賽季大部分時間內都以邁克爾-泰森的姿勢踏上上舞臺，再以內特-羅賓遜的體位倒下。

如果沒有2月第一天這場驚險戰勝籃網的比賽，那麼奇才本賽季最大的看點只剩比爾：

比爾趴在護欄上，比爾倚在板凳上，比爾躺在地板上，比爾蹲在場地中央。

比爾抱着腦袋，比爾捏着臉，比爾戴上痛苦面具。

比爾擡頭問蒼天，蒼天沒有迴應，比爾低頭問大地，大地陷入沉默，比爾最後問了記者：

天空是藍色的嗎？

1月28日，比爾打了40分鐘又5秒，全場37投17中，包括三分線外的14中6，拿到47分4籃板6助攻4搶斷，只有3次失誤，然後球隊輸了西部倒數第二鵜鶘18分，典型的奇才比賽。賽後不懷好意的記者問他沮喪嗎？

比爾反問出了上面那個天文問題。因爲他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其他問題，那些關於爲什麼奇才這麼爛的問題。

“所以你想讓我怎麼做呢？如果我坐在那裡笑，你們媒體會怎麼說？”

確實如此，無論球隊有多糟糕，比爾也從未像2018年瘋狂試圖逃離明尼蘇達的吉米-巴特勒一樣，當球隊慘敗時，坐在板凳席上和對手的球迷們一起揮舞毛巾，露出一副事不關己但我真的很開心的表情。

比爾將自己留在場上的表情包形容爲“憤怒”和“不甘”，比爾說“我只是想贏”。但媒體沒有興趣表彰一個非全明星球員內心深處的原始慾望，他們送到網站首頁的大標題必須言簡意賅並且發人深省：

“比爾承認自己很沮喪！”

加粗，如果可以，“沮喪”兩個字還要加紅，最紅的那種紅。

很顯然，媒體的本能和球員的本能永遠不會處在同一軌道。媒體想要的東西，是我們現在看到了一個場均拿到聯盟最高的35分，卻已經連續10場砍下40+得分後帶隊輸球的人，一個需要面對球隊16場要輸掉13場的人。媒體和羣衆都喜歡這樣的劇本，我們內心深處真正期待得到答案的問題是：

一個爛隊裡看起來很不錯的球員，到底要到什麼時候纔會崩潰？

時代不同了，但時代其實也沒有太多變化，在爛隊當老大向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當你數據相當突出的時候，人們更關心其中究竟存在多少水分。比爾的基礎數據沒有太大問題，除非他在拿到得分王之後離開，然後又對着媒體親口承認“我在華盛頓的時候沒有那麼努力”，那麼他在這個賽季結束後的年終總結裡就會被如下形容：

2021年，一個叫布拉德利-比爾的1米91身高得分後衛，以一種反時代潮流的方式，壓縮了自己的三分出手比例，提高了三分線內的中遠距離跳投比例，然後拿下了得分王。

什麼叫反時代潮流？時代的潮流是數字優化投籃區域，數據網站BBR將籃球場按距離分佈，其中0-3尺爲籃下區域不提，3-10尺爲近框區域，我們以前有個說法叫半截籃，10-16尺爲近框至罰球線區域，我們管這叫中距離，10-23尺爲罰球線後到三分線內，我們一般叫高位，那麼從距離籃圈3尺到三分線距離，我們可以將其統一稱之爲中遠距離，但不包括三分球。

最流行的魔球理念優化分佈下，籃下+三分+罰球就是最佳出手分佈，減少收益不高的中遠距離出手，是符合當代籃球訴求的優解方案。但比爾反其道而行之，本賽季他壓縮三分球出手比例，提升中遠距離出手比例至55%，三個區域內的投射命中率之和達到了155%，這已經是歷史級別的中距離投射表現。

當然，在哪兒出手怎麼出手只是比爾個人的一種選擇而已，更重要的數據是下面這些：

當比爾在場的時候，球隊進攻效率達到114.4分，可以排到聯盟第6，但當比爾不在場的時候，球隊進攻效率就驟降到101.1分，比聯盟進攻墊底的森林狼還要少上3.3分。當然，這不會是奇才聯盟墊底的根本原因，比爾要在場上打36分鐘，剩下的12分鐘雖然進攻稀爛，但也足以讓奇才的進攻水平排到聯盟中游，問題在於他們聯盟倒數第二的防守效率，比爾本人在其中亦有相當貢獻，他在場的時候對手進攻效率可以達到118.5分，他下場的時候對手進攻效率則降至110.2分。

在進攻手段方面，比爾也不是哈登或者勒布朗那種級別的頂級持球人，除了最大頭的持球受掩護進攻外，在無球掩護、定點投射、手遞手、單挑、空切等方面均有一定產量的出手，比爾的表現都屬於聯盟中上游水平，換句話說，比爾是一個適應性極強的球員，沒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美中不足的地方則在轉換進攻，場均4次轉換隻能換回3.6分，遠低於聯盟平均水平，不幸的是：奇才是聯盟回合數最多的球隊，轉換進攻聯盟第6多，轉換進攻效率卻是倒數第3，爛隊一般都喜歡求快，但奇才和比爾本人都屬於又快又軟，體驗極差。而在防守端，論及單兵防守，比爾在防守持球擋拆、無球跑位人方面都屬於上游水平，只是防守定點投手時表現一般。

所以在榨掉水分之後，現在結論已經非常清楚：

比爾並不是一個擅長防守或者能夠在防守端影響很大的球員，但他實在是一個太會進攻的球員。比爾在進攻端爲球隊帶來的正面輸出足以覆蓋他在場時對球隊防守的傷害，他是一個即插即用的優質戰鬥力，值得所有有志於更進一步的球隊去追求，尤其是那些擁有成熟陣地戰體系的球隊。

而這樣的比爾才27歲，剛剛步入生涯巔峰，距離走上人生下坡路還有至少4年時光。比爾職業生涯前期的傷病史也逐漸爲人們所淡忘，進入聯盟前4年，比爾有三年出場不超過63場，手腕、小腿、盆骨、肩膀各處都曾經遭遇傷病侵擾，尤其是4次小腿腓骨應力性骨折觸目驚心，甚至有專家判斷比爾患有某種奇怪的遺傳性易骨折體質，生涯都將出場受限。

但從2016年開始，比爾的健康情況陡然轉折，除了去年疫情影響，每個賽季都出戰77場以上，其中包括兩個82場全勤的賽季，這些年出場時間也都在35分鐘以上，現在比爾不再是玻璃人，他已經進化爲玻璃鋼。

當打、好用、耐操之外，也許更爲聯盟其他經理人激賞的點則是：這個比爾的性格看起來也太棒了點吧！

這個時代最罕見的東西莫過「耐心」二字，但凡在聯盟有點動靜的球員都不會對自己身處泥沼的現狀無動於衷，走向總經理辦公室已經是一條最容易的路。從2010年樂邦轉身離開開始，大牌球星們離巢的速度越來越快，雙方分手的模樣也越來越難看。球員們看得很清楚，像納什接近暮年收穫一份來自球迷"IT'S OK U CAN GO"的紙牌並不會給自己帶來更多安慰，拿不到總冠軍和更多的勝利終歸纔會帶來切膚之痛。

但比爾和過去那些球星們還是有所不同，樂邦在克村當了7年老大，泡椒在印城4年，杜蘭特在鵝城9年，哈登在休城8年，比爾19歲被奇才選中，今年是他在聯盟的第9年，但要論及當老大，如果撇去2017-18賽季前半程、2018-19後半程的代理老大，比爾在沒有沃爾的日子裡，滿打滿算也只不過當了2年真正的老大，恰好是奇才最爛的兩年。

換句話說，奇才過去兩年，在場上缺少了一個頂薪球員，卻又無法從賬本上劃掉這筆賬目從而也無法補強的兩年，任何一支雙核球隊在這種情況下，球隊剩下的另一核也無法帶隊打出像樣的比賽——強如2018年的勒布朗，在歐文離隊的情況下，身邊至少還有樂福和歐文換回來的那些人，以及那些換回來的人換回來的人。

事實上，在比爾健康之後，沃爾受傷之前，奇才還是有過一段甜蜜時光，他們曾經在5年內4次殺入季後賽，其中有3次殺到東部半決賽，最光榮的時刻當屬2016-2017賽季，在聯盟征戰第7年的沃爾26歲，砍落生涯最高的23.1分10.7助攻，正是意氣奮發的好時候，彼時世人皆知沃爾短跑能力出衆，論單兵策動轉換天下無敵，而球隊整體瞬間高潮的能力在當時可能只有火勇二隊和櫻井知香能夠媲美，24歲的比爾在身邊當着小弟也自得其所，同樣場均能夠送出23.1分，兩個人帶領奇才拿到東部第4，但距離東部第一綠凱也只差4個勝場。

所以當他們在東部半決賽和同樣年輕的綠凱廝殺7場才敗下陣來之後，自然有充足的理由憧憬未來。早在2015年勇士首冠之後，沃爾和比爾共同接受採訪就敢於異口同聲地宣佈「我們是聯盟最佳後場組合」，即便當時主持人拋出庫裡和克萊的冠軍後場組合，兩位仍然堅持己見，而通過2017年這場鏖戰，他們的信心更充沛了，沃爾認爲自己是聯盟最佳控衛，比爾則跟上認定奇才是聯盟最強戰隊，以至於兩人在2017年休賽期再次共同接受採訪時，沃爾拋出了那個著名的“沃爾判斷”：

騎士之所以在2016-17賽季戰績滑落到東部第二，就是因爲不想在半決賽遇到我們奇才。

坐在一旁的比爾面帶微笑，聽得如癡如醉，頻頻點頭。

可惜，雄心壯志抵不過現實的耳光，就在17年夏天，奇才和綠凱兩支球隊的命運開始分道揚鑣，接下來綠凱還有3次東部決賽之旅等着他們，而奇才則選擇與沃爾提前續下了一份4年1.7億美金超級頂薪，又匹配籃網報價，4年1.06億頂薪續約波特。兩份超級合同籤畢，奇才空間正式鎖死，沃爾也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受傷，新賽季只打了41場，奇才首輪出局，隨着2018-19賽季的到來，奇才和雙爾的命運開始急轉直下。

表面上看，奇才在2018年夏天圍繞三個頂薪做的功課不可謂不盡力，他們招募來小裡弗斯、傑夫-格林、霍華德一干看上去挺美的球員。當時非但球評屆紛紛讚美此乃球隊主席格倫菲爾德這麼多年來操作最棒的夏天，老闆萊昂西斯顯然對此也相當滿意，1.35億奢侈稅和4000萬球館升級經費都是真金白銀的告白，他告訴大家稍安勿躁：“我們要成爲東部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啦！”

老闆的慷慨多少有點出乎員工意料之外，比爾就將心裡話脫口而出：“感謝老闆還沒放棄我們。”一句玩笑背後多少也摻雜了複雜的個人價值判斷：就我們這些人這些年打成這樣竟然還沒就地解散？

老闆多金又耐心，還展示出了自己懂行：“從中鋒到側翼再到後場球員，我們擁有大量的板凳得分，我們有10-11人輪換深度。”

可惜一切只是表面繁榮，這支看起來很厚的奇才上來就1勝7負，球隊更衣室開始崩盤，沃爾開炮說有人在擔心出手權，不積極回防，去年他也曾經向球隊喊話：“不要試圖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但沃爾喊話的特點就是罵歸罵，不打臉，喊話從不指名道姓。此時比爾還是願意更願意支持沃爾，也站出來發聲：“有時候我們在場上就是各打各的，抱怨自己出手，抱怨上場時間等等。”

按理說，前一年在沃爾受傷期間發推強調“團隊”勝利的老中鋒戈塔特業已離開，而沃爾和比爾又好到穿一條褲子的話，那麼他們能夠指責的那個人也只能是波特，從場面上看，波特也確實陷入了低迷，但沃爾說的那個究竟是不是波特人們也只能靠猜，並沒有實證，這時候手握700萬年薪的主教練布魯克斯跳了出來，他在波特一場6投2中的比賽之後安慰小年輕：“你不能擔心自己的出手。”

現在大家都確定了。

奇才在開局慘淡之後，終於迎來了球隊最後一根稻草——霍華德，在霍華德身背一份無保障合同去湖人打球之前，他那時候的名聲已經是一個亟需拯救自己職業生涯的更衣室毒瘤，於是2018-19賽季奇才故事中最荒謬的部分出現了：一個有毒的更衣室正在指望一個更衣室毒瘤來拯救。

當然，霍華德也沒有拯救這支奇才，他復出後只打了9場，幫助球隊4勝5負，然後便又因傷高掛免戰牌，這個賽季再也沒出來；沃爾苦苦支撐了32場，2018年末終於決定去做手術去除左腳後跟裡的骨刺，把剩下的賽季全部交給了比爾。

萬幸沃爾手術很成功，他在社交媒體上發佈自己術後躺在病牀上的照片，笑顏如花，配文寫道：微笑對心靈有益。

比爾看到這張照片之後想必也更有幹勁了，只要熬過這個賽季，沃爾還是能回來的嘛，兩個月後，一個消息潛入奇才更衣室：嘿比爾，剩下的賽季沒有沃爾了，未來一個賽季也不會再有了。

2019年2月，術後兩個月，愛笑的男孩沃爾在自己家裡滑倒，跟腱撕裂，下賽季也一起報銷了。

沃爾報銷後不久，奇才又將波特交易出去，他們三頂薪的超級大夢彷彿只在一瞬間就已破滅，接下來的奇才，纔是比爾一人的奇才。

事實上，本賽季打到現在，奇才的情況和上賽季並無明顯不同，上賽季比爾單獨帶隊的時候，他們是一支進攻聯盟中游，防守聯盟墊底的球隊，本賽季比爾個人的表現更誇張了，但球隊比上賽季更早就折了首發中鋒布萊恩特，又輸掉了幾場較爲接近的比賽，這纔有了現在這副大家都感覺很慘的狀況。比爾的老婆心疼自己的男人，在又一次比爾高分輸球之後，發了一條“噁心死了”來表達心態。

但比爾老婆並不懂自己的男人有多硬，2006年強如科比都已經忍無可忍提出交易申請，然後湖人爲他帶回了大加索爾；比爾從未提出交易申請，甚至在去年就主動表態自己不會放棄要留在華盛頓，奇才因此十分感動，然後爲他帶回了威中。

養傷養到2020年7月的沃爾，還在懷念舊日時光，記者再次問到“後場組合”，沃爾初心不改，伸出1根手指，“我出來後，我們還是更強的。”

沃爾還補充說：“比爾是我們的領袖，我迫不及待回到他的身邊。”

前一句，是浪漫主義，後一句，是現實主義。

但在真正的現實中，沃爾去火箭做了領袖，威中爲奇才帶來了漂亮的三雙數據和比沃爾更少的出場次數，以及在每場賽後都要說出口的那句“我必須打得更好一點才行。”

上賽季比爾那種得分表現也未能進入全明星，比爾很是不爽，但在東部後場三項投票體系中，球員們將他投到了第2，僅次於肯巴-沃克，媒體將他投到了第5，排在前面的是肯巴、吹楊、本西蒙斯和洛瑞，真正拉了比爾後腿的恰恰是球迷，他們只將他投到第9而已，排在他前面的除了媒體選的那5位，還有羅斯、拉文和杰倫-布朗。於是今年比爾再談全明星只剩一句“不抱希望”。

饒是如此，根據坊間傳言，比爾仍然保持了自己的忠誠，雖然忠誠不值錢，但既然比爾這樣做了，現在就要看奇才會如何迴應，據說奇才的回報是會兌現續約比爾時的口頭承諾：

只將比爾交易到他想去的地方。

那這個故事就很感人了對不對，比爾在自己的巔峰期作爲船長，堅持不下一艘註定會沉沒的船；如果比爾想走，奇才也會盡量以滿足比爾的願望優先，而不是看誰給的籌碼更多，很溫情了。我想，如果用“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來形容比爾的一腔孤勇，那奇才就應該是比爾的虞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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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文章已經寫完了，我額外附贈一點小常識：

1.如果一名球員在一支球隊效力達7-9年，而且在新秀合同後就沒有被交易過，那麼他就有可能和球隊簽下一份指定老將頂薪合同，起薪工資帽的35%。

2.指定老將頂薪可以在現合同還剩2年的時候簽約，可以簽下一份2+4或1+5總計六年的合同。

3.指定老將頂薪滿足以下條件之一即可籤：①球員在簽約之前賽季或最近三個賽季中的兩個賽季入選最佳陣容；②球員在簽約之前賽季或最近三個賽季中的兩個賽季當選最佳防守球員；③在最近三個賽季中的一個賽季，該球員當選了常規賽MVP。

4.比爾現在的榮譽榜上，除了兩屆全明星和最佳新秀陣容外，一無所獲。

5.比爾現在已經進入生涯第九年，也是在奇才的第九年，他的合同還剩兩年。

6.十年老將頂薪同樣可以享受35%工資帽的起薪收入，但超級球隊很難調整出那麼多空間。

7.自打最佳陣容有三陣以來，還沒有得分王進不了最陣的情況。

而且未來的事，誰說的準呢？

2020年末，字母哥站在指定老將超級頂薪面前緘口不語，美國楊毅A史密斯力勸字母簽字，雄鹿對此並無感激，因爲後面老廣播說出來的話足以令所有球隊管理層膽寒：

“籤嘛，簽下超級合同又不意味着要留隊，你總可以請求交易離隊，就像某些球星一樣，你既能拿到錢，又能爭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