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崔舜華/時間的房間

我們打算徒手組造一間房間,你向我展示你已坐擁的大量的建材──那是你辛勤勞動所攢積下來的、一千萬塊時間制鑄的磚。磚身堅固、光滑、看上去如此頑固,無可摧折。

我偷偷地伸手觸碰那時間之磚,時間觸手冰涼如電,我想時間彷彿是某種非常清澈的鐵了。

趁着某個無人的一月清晨,凌晨四點五十三分。你駕車往山上駛去,要去那紅嵐覆蓋的森林。你說嵐色如醇酒,每名吸吮過的山客皆迷醉。蜷在後座的我瞥着窗外凝固的風景:灰泥地,野草丘,孤蜂與鳥羣……車窗並未全然地緊閉,於焉,一尾黝黑天鵝絨般蝴蝶無邪地撞進窗縫,它方纔纏綿過的蜜汁滲入你的頭髮。

這絕對是一個sign──同意嗎?你自信滿滿地吸噓着深山的雲,正式開啓我們來此的任務──

一百株脆嫩無骨的鬼針草,數十把比你更高的雪花花的芒草,一大捆清瘦的木棉枝球,一簍沉重而柔軟的苔絨。……你說:這是最好的材料,用來編織爲一張極寬大的地毯,覆蓋半座島嶼的裸身。你歡喜地笑道:我們將在這張毯子上吃眠坐臥,我們該赤裸地在大毯上滾動,舞蹈,以行動重新喚醒植物的織理和意識,那麼,房間裡的每個角落,將流溢着不可見的愛情的芬芳。

除此以外──你看中了好幾片形狀怪異的坡石,站在山路邊,一面抽菸一面打量這些山石。它們看起來很老很老,老得像一路撩撥骨頭的山風。鈍重而足以依戀。它們將成爲屋瓦的重要材料。你說:到了平地,石頭便會變成火,當火砌爲屋,而那裡將要有一座暖竈般的房間,於是下一個冬天,我們便成爲無畏寒冷的勇者。

你更仔細地沿路蒐集了數十粒琥珀,十多束松葉,一整掬手掌已風乾透骨、失落了名字的菓實……最好預先蒐集紀念品,因爲我們早應該將一切的記憶預先排演完整:儀式性地親吻,漫長而溼潤地交媾,重複地問候:早安,午安,晚安。──以免房間尚未完工,時間卻早先一步遺忘了所有。

你竊取他人的時間(尤其是,那曾經爲你心碎的人,那曾經爲你心軟的人,那一度因爲你而爲你掉血、失眠、嘔吐如瀑的人啊),攢積着狡黠的資產,我想你會成功的──你將成功擁有一座房間,而從遠方遠遠地望過去,那時間的密磚在三月晨光下閃爍如金箔。附近的公園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母親懷抱着嬰孩們,展示那嶄新的小小的身體與心。

這絕對是一個sign──或許吧──實情是:我從未踏入那個時間的房間──我從無受邀入室,如同我從不鎖緊那門且貓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