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遠行的我
圖/黃祈嘉
(每次讀到這般形容,我都會在心裡大喊:少唬弄了!直到遇見了他,雜遝思緒如火焰閃滅迸出一念──人還未落實到母親的海洋裡,於混沌鴻蒙遊晃的前身,其實都是雙生腰果。神自以爲趣地將他們掰開兩半,兩手一伸左右緣落,祂將魂吹進不同母體裡,從此,他們生長於世,渾然不知茫茫人海里,還有另一個自己。)
從谷中城電影院步出,尚浮沉於《分手的決心》戲尾那場海浪淹岸,恍惚間遭熟人攔截,他問,見過魅影先生了嗎。霧濛濛出一聲,誰?意識恢復一點一點拼揍,腦海登陸臉書尋蹤,知道熟人才從檳城的喬治市藝術節回來。
湯唯沒找到,他卻在那裡碰着了魅影先生。據說很像我的,魅影。
不日魅影南下吉隆坡,我便和他約了見面。此前,託今通訊之便,加爲臉友一節節聊至人際的橋樑搭建,毫不費時費力,卻是很早就聽聞魅影先生。他是聽團仔,精音樂,寫樂評,採訪亦熟識不少臺馬兩地音樂人。並寫作,讀文學,看電影;我們聊村上春樹,塔可夫斯基,Robot Swing。如此列明數數,才驚覺我與魅影先生不只樣貌一點相似。
初次實體相見我從富都車他一路至孟沙。他已於近區晃盪幾日,說想要逃離這裡。年中鬱熱的吉隆坡不宜徒步,而鐵路錯綜蠻纏,對長年生活在臺北的魅影並不友善。車子穿街拐巷,陰影斜倚人間,新建的默迪卡一一八高高遠遠地壓在城市地心,恆常挑釁寬敞天際。不久我們就來到了城市西南方。
從前多是勞工的孟沙,短短數十年長滿高級住宅,結出時尚與上流的果實。週末的APW儼然是城市文藝青年聚落,我與魅影坐在果肉咖啡館裡漫談午後,木製傢俱散發咖啡香妝點一室,「前生」、「變身」諸類詞彙時時裊繞我。眼前說着臺北生活的魅影不斷讓我憶及當初──如果,我像他一樣,選擇了遠走?
也不是不曾描摹過遠方的生活,譬若眼下灰心的時候。那些如今想來尤遠的從前,或是在孤獨涼夜,或是在文學課堂知音無尋,門外踏過的趵趵跫音,提醒我後悔,懲處我以不決。究竟是哪一道門,惡意穿越了時空穿越了我,許久才弄明白。嚮往總是好,不曾擁有而美,我把它們當成睡眠的良藥。然後信步至此,魅影當前,我說要把他拍得像張國榮。他坐於木鋼琴前,貓階梯上,我手持他的相機將他定格成一幀幀,永遠的一天,安哲羅普洛斯式,靜謐且詩意,始終不成王家衛。
究竟是哪裡相似?我偶爾駐目,無法刻意免得尷尬,犯錯小孩那樣。
是眼睛,輪廓,神韻,或是習慣與落單的鴿子沉默相望?
我在相機的觀景器裡組構少年,彷彿看到自己遠走了多重宇宙:我一個人坐上飛往臺北的飛機,入住男生宿舍第一晚的想家,黑板上的垂直寫字,捷運裡一手拉着圓環一手捻着小說,二手書店架前流連不去,河岸留言底下躍動着身軀,雲門劇場的金色稻米謝落,美術館裡的蔡明亮電影放映,張懸暫別幕前的一場潮水箴言,圖書館最後一盞不甘熄滅的桌燈,頂樓天台的瞭望,(曾經啊)這裡是星光墜散的盆地……
知道遠方跋涉回來的他爾今安好,我叫鏡頭前的自己笑。
九月逢馬來西亞日,魅影從臺北帶團回吉隆坡,也爲我帶了好幾本安溥專訪的雜誌。晚餐後途經一座臨時架起的遊樂園,炫亮的巨幅招牌「Euro Fun Park」彷彿童年召喚,我們尾隨小孩隊伍入場。遊樂園的光屬於魔法,總是忍不住去看,下場不致如美杜莎的咒。我們一人一袋冰咖啡烏坐在貨櫃箱疊成的鬼屋前,身後是一家子印度人在玩着碰碰車,前前後後尖聲驚叫,咖啡不停冒汗。摩天輪的高轉與海盜船的搖盪已使現在的我怯步,唯獨旋轉木馬與火車嘟嘟讓我感覺實在,打撈玩具鴨也罷,活到而立之歲(是最好的時光了嗎?),越是想要趨近地面,不若從前眷戀飛翔。也喜歡晚餐後散步,好讓緩行排遣思慮過度,用慢節奏呼吸,踩穩每一次出發。
人向前又向前,經過我們。雖看不清臉,但夜晚的武吉加里爾體育館依舊有不分種族跑步的人,玩滑板的人,以及踢足球的人。要想碰見國家運動健將就必須白天來。魅影說他從前中學是游泳隊,到臺北念大學以後才變成了現在比較文靜的樣子,但我看他野顏未改,隱隱散逸叢林氣息。我則不然,有時更像蜻蜓的銀翼,飛逝不留痕,如果重來我或許會狠狠用力,選擇運動吧。於是又見自己從他身上一點一點分離剝落。竟有點慶幸。
畢竟曾稍縱即逝地想過,如果,如果真的有,我們各自的平行時空不小心交疊而相遇,會不會肇致減壽,或者任何危險的下場。
我們經常聊着臺北還是吉隆坡。魅影今年甫大學畢業,關於前路,他其實想要回來,但身邊的人都勸他留。無關四季與人,無關新團結政府,到底臺北灌養的文化之花更勝。他有志於搞音樂,留下固然最好,但又因本地DATO MAW和萬發公司廠牌爲他燃點希望,暗處逢生之新花,回來發展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事。他確知自己如何更好,欲言又止以後,總是沉默望向前方,勒緊那些罣礙。
臨別前我問他關於魅影這個取名,他說先是因爲英文姓氏,加上洋名,就成了魅影的意思。絕不是因愛不得成魔,興許機關算盡,仍有一點寂寞的況味在裡面。此後一別,他回臺北展開各種面試,我留於我城,誰也說不準下次。
集滿三次幸運相見寶石,是不是就會圓一個願?年底我須赴一趟臺北文學之旅?魅影說沒想到那麼快又要見面了。我拖大行李從臺北車站尋路至旅館的夜深,發信息牢騷,他說下次就住他處所。我們從吉隆坡散步到臺北。以師大爲起點邁行,在微涼的溫州街咖啡屋看幼園小孩列隊走過馬路,早早暗下的秋天雨微微,離開大學生羣到寂寥的寶藏巖,石地上眺望不遠的高架橋與路。終於有了一座比較高的建築。
旅人的本能是在路上發現殊異,世上終究沒有百分之百的一樣,人和景色皆是。我說臺北總是小小的。小小的房子,小小的食店,所以人和人總是很靠近。餐桌之間沒有秘密。話語之間少有間隙。每一條馬路會倒數計數。公車是巴士,計程車是的士。駕駛座在左,手扶梯靠右。長年生活在這裡的魅影卻收集相似之處,其實不過爲了要在異地還原家的樣貌。也有,我說。臺北雨的氣息和馬來西亞一樣。米苔目似老鼠粉,貢丸咬下去南洋茶室的鬧哄哄涌上來。經過誠品南西店的AESOP我如乘着柏威年三樓手扶梯向下。凡移動之舉,小而大同,必須是在路上。
我和魅影先生如今踩在同一片土地,即便奢想過同樣的夢,我們終究還是一人一雙眼睛,張聲兩種口音,攝取了不一樣的際遇。他比我果敢,能忍受時光的削磨,抵達的地方更遠。他不再背朝豔陽與雨季,他耐過春夏,秋愁,並寒冬。我們行走了三分之一個臺北,彌滿三萬步數,行至南京西路我旅館前揮別,人事煙散街沁涼--這一晚,我的遠方終於泯滅,平行時空的詛咒也隨之解消。
我離開臺北的那天早上,魅影信息我,說有一種在這裡認識了很久的朋友決定返馬發展的不捨。飛機在停機坪斡轉,準備斂翼,我覆,「等你從西門町一路唱到Legacy,我要坐搖滾區。」開啓飛航模式以後,我點開SPOTIFY聽他推薦的馬來獨立唱作歌手Bayangan(影子的意思)新專輯。影子離地而夢囈般地哼唱〈Semakin Jelas〉,我鑽過漸漸雲身,側聽風撥絃大地,剔透而明朗,一如歌名:
Dengar / Paduan suara / Lihat / Langit bercahaya / Semakin jelas
(聆賞 / 衆聲之和 / 觀賞 / 天穹之光 / 漸漸明朗)
Dada yang sesak mulai reda / Bahu, betis dan / Kuda-kuda / Kuhadapkan / Ke sana
(擁擠的胸膛終於奔放 / 肩膀,小腿,於是 / 我策馬 / 朝向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