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淳銘院士: 安卓有教訓,中國要有自己的區塊鏈生態
文|章劍鋒、孟倩
出品|本站科技《科學大師》
51歲的容淳銘出生於中國廣州,他有一連串亮眼的頭銜,這些頭銜代表了一種位跨中外學界頂端的身份,他是挪威工程院院士、IEEE(電子電氣工程師協會)區塊鏈聯合主席(2018)、IEEE雲計算協會主席(2017-2019)、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中挪創新中心主任、歐洲ICT標準顧問,被譽爲國際頂尖的計算機領域專家,同時他還擔任着中國科學院海外評審專家、中國計算機學會顧問等職。
幾年前,容淳銘就以國際科學家的身份,與中國國家超級計算廣州中心、清華大學、華中科技大學等機構一道攜手,主持了中挪超算合作,負責其中的大數據項目,以及與“天河一號”、“天河二號”超級計算機系統等項目合作。中國與歐洲的這一類超算合作,按照組織和參與其中的科學家們的說法,屬於強強聯合,將在中國與歐洲之間建立一個對話交流平臺,幫助中國科學家瞭解並參與歐盟的科研計劃,肩並肩地進行科研合作,共同攀登世界學術研究及科技創新的高峰。(據新華網)
2019年,浙江大學區塊鏈研究中心正式創辦國內首本也是唯一獲得CN號的英文學術期刊《區塊鏈研究》,容淳銘應邀擔任該刊的共同主編,另一位主編是浙大區塊鏈研究中心的主任、中國工程院院士陳純。 “北清華、南浙大”,是業內對中國區塊鏈研究格局的一種劃分,創辦這樣一本期刊,他們有意打造區塊鏈學科國際學術交流平臺(據新財經)。而在國內的區塊鏈會議場合,容淳銘的名字也多次與陳純並置在一起,後者於去年10月末爲政治局集體學習講解過區塊鏈。
這幾年,容淳銘被邀請回到中國的頻次在增加,他所公開發表的演講主題幾乎都是與區塊鏈有關。身在業界,他見證了區塊鏈在中國由冷到熱的陡然變換,用“轉急直上”來形容。他說他最高興的就是自從2019年顯著地看到,大家逐步認識到了區塊鏈技術的重要性。
2019年12月28日,新一年即將到來的前四天,容淳銘在中國訪問一圈之後,從北京首都機場搭乘飛機飛回歐洲。冬日寒冽的清晨,動身之前,他在機場旁的酒店裡對本站科技《科學大師》記者說及區塊鏈在國內發展的狀況時,顯得不無快慰和興奮。在中國最高層對於區塊鏈的正式表態後,通俗來講,接下來就是擼起袖子開幹了。
容淳銘說,區塊鏈的發展,最主要是需要建立在大家認同的共識基礎上,並且能夠共享資源,他希望能和國內外的同行在這方面一起有所開創。
“我個人希望未來區塊鏈的發展方向,不要僅僅侷限於原來所謂的金融交易方面,其實區塊鏈和互聯網一樣,以後會介入到社會生活裡的很多環節。”
容淳銘在採訪中向本站科技《科學大師》記者提及了一些重要的看法和預期,比如他希望以後區塊鏈能夠使互聯網真正成爲“我的計算機”,人人都可以從網絡上的雲端隨意調用資源、存儲資源,而不用再像現在這樣,走到哪裡都需要帶着電腦、硬盤之類。他也相信,中國在區塊鏈方面具備了彎道超車的可能性,不僅是因爲當前的區塊鏈發展一切都還沒有定型和定論,也因爲中國在某些方面已經實現了獨有的創新,顯示自身具備相應的潛力——比如在網絡支付上,中國就走在了前面,而歐洲一些國家還沒有普及,他們也嘗試在學習這個。
海報設計:李頤
一,區塊鏈生態也要掌握在自己手裡
科學大師:作爲區塊鏈研究方面的國際科學家,您怎麼看區塊鏈當前的發展,中國能做什麼?
容淳銘:我覺得最主要的是要做一個開源的平臺,那樣的話中國就可以有自己的自主知識產權,而不是簡單地跟着別人,別人做什麼鏈,我們也去跟着做個什麼鏈,雖然這個底層的鏈也是很重要,但是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創新模式和平臺。
互聯網在20年前開始出現泡沫的時候,也逐步地走出谷歌、臉書、亞馬遜等模式、平臺,所以我們就希望大家真正能合作創建開源的平臺,最主要就是把中國的軟實力投送到外面去。如果我們主導的這個開源的系統可以被大家廣泛應用的話,我覺得中國可以引導世界技術發展的一個重要開端。
這裡面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們希望這個真正的開源平臺最終可以成爲大家人人都用的“我的計算機”,而不是以前那個簡單的網絡計算機,“我的計算機”也需要一個操作系統或者管理的系統,這個系統我們可以創造。這樣一個虛擬的計算機,當你需要的時候,可以把資源從各個遠端集中起來進行計算和自由調動,都是由我們每個人自己來控制,而不是以前一刀切的所謂數據脫敏。
當然了這種虛擬計算機也可能是分佈式的,可以分佈在不同的地方,比如在那些資源最優化、價格最好的地方來執行,然後把結果彙總起來。這種聯邦式的分佈集成,可以貢獻給每個人所需要的結果。我覺得這會是以後發展的一個方向。我估計在10年之後會越來越少人帶着自己的手提電腦,那種把數據或者處理方式放在本地的手提電腦裡的時代,我覺得會成爲過去了。
科學大師:在發展區塊鏈上,中國有什麼潛力?
容淳銘:中國的分佈式計算已經很厲害,已經很成熟了。我們有個中挪超算的項目,和國內超算的一些單位有合作,我因此知道中國在超算上面的表現。他們很早就做了像網格計算、雲計算,都是比國際領先的一些團隊。
因爲區塊鏈本身就是分佈式計算、分佈式賬本,把這個分佈式計算和數據結合起來,我覺得會是中國實現彎道超車的一個方向,而且我覺得可以和歐盟合作。歐盟方面也曾講過,我們要有我們的數字主權,歐盟其實也是非常擔心,爲什麼法國要收數字稅(據新華社報道:法國2019年8月決定向包括谷歌、蘋果、臉書、亞馬遜等在內的30餘家全球數字業務營業收入不低於7.5億歐元,且在法國營業收入超過2500萬歐元的互聯網企業徵收相當於其在法國營業額3%的數字稅),也是爲了這個數字主權的問題,他們覺得這個東西過多的依賴於美國人的科技,而且關係一緊張你就沒得用了,這個可不行。
從區塊鏈來講,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這個體制基本上還是美國的,要不就是以太坊,要不就是超級賬本,國內主體雖然重新開發了一些開源系統,但是很多都是基於美國的基礎,比如把國外的密碼體系再加上我們的密碼機制,變一變,但是這些東西人家不斷更新迭代,就跟安卓一樣,安卓也是開源的,問題是開着開着慢慢的從生態系統那裡去管制你。這麼重要的技術,如果都是基於別人的基礎上發展,以後也會出現類似像安卓系統一樣的問題,所以生態也要掌握在自己手裡,這纔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覺得中歐,包括北美,全世界更多人一起來參與,聯合起來做一個好的生態,某些層面上我們可以領導這個方向。這個生態不是由一個人或一個國家去管理,而是由大家在集體認同下進行管理,這就是區塊鏈的宗旨。現在的很多開源系統都是全世界在合作的,從技術上講,這是沒有邊界的。歐盟有地平線計劃,中國有863、973計劃,我覺得肯定是可以找到結合點的。
科學大師:您上面說到中國有可能彎道超車,這個怎麼理解?
容淳銘:區塊鏈實際上是各個技術的集成,只是原來大家沒想到。很多人很着急地說,這個東西可以取代什麼?有什麼用?我說你不要着急,臉書等社交媒體,剛出來的時候大家也不看好,也被質疑沒有用。但是到了今天,人們根本離不開這個東西了。
很多根本之前想不到的東西,會逐步出現和得到應用,這需要慢慢摸索。這就是我爲什麼說可以彎道超車,因爲這裡頭還有很多工作可以做,新的專利、新的想法、新的模式、新的平臺、新的產業,大家都是可以公平投入,然後可以打造出一片新天地,因爲還沒有人把它佔領。我們只是想到了其中一部分,很可能會有人想到另外一些新的東西。
二,當你看到的時候,很可能已經太晚了
科學大師:區塊鏈在國際上已經形成一種競爭態勢,儘管現在很多人還沒看懂,甚至連區塊鏈是什麼東西社會上都還沒有搞明白,它就已經是戰略焦點了。
容淳銘:實際上這個技術無論在歐盟也好,在美國也好,現在在中國也是,都開始注重它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指令性的任務,而是基於大家各自的需求,都認識到很多問題的解決,可以通過區塊鏈實現,比如說數據存儲和共享,以前就很難找到一個很好的方法。
以前我們交換,比如說我給你一個文件,你把它拷貝過去了,你再拷貝給其他人,我沒辦法管控,對不對?但是通過區塊鏈我可以管住,你不可以二次交易,不可以重複使用,我可以實現分層次管理,動態的管理。我今天給你看,明天不一定給你看。我覺得區塊鏈就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機制,把簡單的互聯網變成一個有價值、可信任的互聯網。因爲我們現在相信的是一個技術,是集體的背書,而不是相信某一個人說的話。
區塊鏈會是很重要的一種基礎技術,超級賬本也好,以太坊也好(都是美國的),背後都有一批有資源的互聯網大公司在支持他們,這些公司很早就看得到了前景。我覺得中國無論企業還是政府,也應該支持這種前端的科研行爲。我們經常說,很多人都是因爲看到了才相信,而不是因爲我相信,所以纔去做。問題是,當你看到的時候,很可能已經太晚了,人家已經往前發展很多了。
因爲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到產值的,有些投入是需要一定的時間和空間的。
科學大師:從發力區塊鏈到真正完全成熟落地,實現價值互聯網時代,這個週期有多長?
容淳銘:區塊鏈這個概念本身現在已經比較成熟,大家也都開始接受了,但是技術上的很多東西的成熟,包括一些應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了。這有點跟20年前互聯網起步的時候類似。現在人才也是奇缺,你想請類似的專家都請不到,這都是瓶頸,有概念你也找不到人去做,這些很可能是更長遠需要解決的問題。所以現在講誰能夠成爲這方面的贏家,還很難講。
但正是因爲很難講,所以這纔是機會。如果這些東西都做出來了,就沒有機會了,正是因爲這些東西還沒有成型,完全可以重新塑造,或者你有什麼想法都可以嘗試,這正是一次自主創新的機會,需要大家大膽嘗試。
有嘗試,那肯定會有失敗,失敗是成功之母,沒有各種各樣的嘗試,你也不知道哪個模式最後會是成功的。實際上既使在硅谷,你也可以看到,並不是每一個創新公司都成功的,能夠留下來的公司,很可能就創造了新的模式,把路走通了。
現在我在國內交流,感覺大家敢於去想,敢於去嘗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令人振奮的地方。
三,別什麼都往“區塊鏈+”的概念上套
科學大師:有一個現象,現在說到區塊鏈,好像什麼都可以和它沾上邊,都能用上,這個概念會不會被濫用?區塊鏈不是在任何層面和領域都適用吧?
容淳銘: 對,就像互聯網+,雖然我們說互聯網也有四五十年了,但是實際上就是近二十年左右纔開始發展它的商業模式,也不是說所有的東西都是加上互聯網就可以成事了。有些東西我們想用區塊鏈+,也還是沒辦法實現。比如說,這個燈、這個智能家居,我們希望所有的燈都可以通過我手機遙控,但是現在不行。
目前區塊鏈還沒有統一的標準,各種各樣的標準正在做,還沒有標準獲得真正通過。沒有標準,也就意味着區塊鏈技術短期內難以實現普遍的適用,這都是阻礙。
現在大家都急於找到一個很好的切入點,但我認爲,不是所有的場景都要用到區塊鏈,如果想用,你首先也需要看看,你原來的系統究竟能不能用得到區塊鏈。
四,區塊鏈的確面臨着量子計算的威脅
科學大師:您前面主張大家要共同聯手創造一個開源的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區塊鏈平臺系統,這個難度有多大?
容淳銘:首先這個安全管理和應對的技術能力強化上面,就比較有挑戰,比方說我們有安全多方計算,或者所謂的同態加密機制,但現在我們很多時候看到的同態加密,就只能是所謂的半同態加密,離真正的完全同態還有很遠的距離。我們的這種密碼機制現在也受到挑戰。
尤其是可能面臨來自量子計算攻擊的問題,全世界最好的科學家們都在研究後量子的密碼機制,不然我們所依賴的現在這一套東西,包括電子簽名、哈希函數,都會面臨很大的挑戰。如果量子計算大幅度往前邁步,那相應的區塊鏈技術系統也要升級,否則我們就只能不斷延長我們的密鑰長度,但這樣做,都只是暫時的解決方法。
很多人認爲現在的區塊鏈技術是很安全的,是不可篡改的。我原來是做密碼安全出身的,我認爲量子計算對密碼有非常之大的危險,我們現在所用的電子簽名、橢圓曲線加密這些算法,美國國安局五、六年前就提示過,如果可以不用就不要用。這是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的。
我們不要以爲這個東西真的不可篡改,所有的密碼設計的有效年份都是20年到30年,也就是說二三十年之後,這個東西就危險了。我們需要找到一個很好的牢固的密鑰機制,一般起碼要保證能用二三十年的生命週期,同時我們也要估計到這期間很可能量子會變得就很強大,一定要估計到這個,因爲我們做的系統到時候不是一天兩天能改過來的。
科學大師:那是不是可以說,華爲創始人任正非的話是對的,他說:信息安全是相對的,區塊鏈在量子電腦面前,不值一提。
容淳銘:我覺得現在應該沒有問題的,但是隨着量子技術的發展區塊鏈會不會不堪一擊?我們說安全都是一個過程,而不是定格化的、始終一成不變的一個系統。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發明的這個數據加密標準(DES),到現在確實是可以被秒破了,早在10年、20年前都已經可以很快在幾分鐘之內把它破掉。正是因爲如此,所以這個技術要不斷成長起來。
但也不是說我們沒有能力設計出一個很好的系統。因爲技術在不斷髮展,你對抗這種進攻的技術也要不斷髮展,當然不會發生我上面說的被秒破那一步,畢竟全世界有那麼多聰明的科學家、數學家,會把它不斷提升,後面其實還有很多方方面面的基礎研究要做。
五,“其實我們應該做的就是專心搞科研”
科學大師:據您自己的見聞,您覺得中國學者在區塊鏈研究這一塊做得怎麼樣?
容淳銘:我回來跟國內同行交流,看他們手上也都有很多很大的項目,國家也在建各種各樣的實驗室,比如說省一級有實驗室,好像以後國家也要辦國家級的實驗室。我聽同行們說,如果國家實驗室推開後,這些老師們就可以就專心搞科研,而不要去擔心其他事務干擾,像申請項目之類。我個人有類似的經驗,覺得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申請項目,然後寫報告,而難以專心做研究,其實我們應該做的就是科研,這纔是我們的本職所在。
科學大師:中國也試圖淡化論文在科研評價中的權重,提出要去“五唯”。
容淳銘:是不能過分只追求論文的數量,因爲有時候有些很厲害的科學家,可能就發表一篇論文就夠了,因爲他的研究能夠改變世界。如果是歐盟的項目,他們的評價指標會比較綜合,除了看文章之外,也看你有沒有和社會實現共享,就是能不能讓更多公衆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尤其是對我們工程應用科學家來講,我們申請的很多工程化項目,除了發表文章,還要想辦法告訴大家爲什麼你做的這個工程那麼重要,要和大衆產生交流,更重要的是要看最後的這種比較系統的成果。
我知道國內的研究環境也在變,同行們也在說好像國內有各種各樣的評價體系,比如說你這個系統,你預設目標是可以優化10%,那你總不能只優化了1%就結題了,就是要朝着比較實用(實際成效)的方向去走。這是對的。
我自己的科研經驗是,首先做研究不是爲了寫文章,就是怎麼把事情做起來,爲了這樣一個目標,去找解決方案,而不是爲了完成某個KPI的任務,完成了就算了。很多時候這樣做事情就會有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