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反狹隘

文 | 佘宗明

在中國,企業家大致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任正非式的企業家,另一種則是非任正非式的企業家。

非任正非式的企業家,經典畫像是:

在企業做大前,愛在辦公室掛“海納百川”“天道酬勤”的牌匾,造不出CPU但能對員工輸出CPU。

在企業做大後,“出行必勞斯萊斯,出場必前呼後擁”,私人生活紀要隨手一拍,就是一張究極奢華的“酒店客史記錄表”。

任正非式的企業家,則往往難以名狀,因爲他們個性各異。

但他們有個共性特徵就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俗稱“有格局”。

在當下,“格局”兩個字已經被用爛了,那些繡口一吐就是一個俄烏局勢的路口大爺人均一個“格局爆炸”。

可格局大跟格局大,可以判若霄壤。

任正非是有真·格局的那種企業家。究其格局,也當得起“遙遙領先”4個字。

現在看,任正非的格局“成分表”裡,最經典的配方是:不狹隘。

“我們不要排外,我們也經常探究蘋果的產品爲什麼做得好,也能看到我們與蘋果之間的差距。有一個老師是很幸福的,可以有學習的機會,有做比較的機會。如果從這些角度來說我是果粉呢,也不爲過。”

若這話出自張三李四王五之口,那大概率會被扣上一頂帽子。

可當它是從任正非的口中說出時,那些人也只能是將扣帽子的躁動強行摁下。

畢竟,任正非掌舵下的華爲,在國人心中是個很特殊的存在。能與之稍稍媲跡的,或許也只有比亞迪了。

2018年被美國製裁,是華爲發展史上的節點性事件,也是華爲形象的“封神”時刻。

在此之前,智能手機、5G是華爲形象的認知切片。雖然頂着“科技創新領頭羊”的名號,但華爲的影響主要在於ICT(信息通信技術)圈和TMT(科技、媒體、通信)行業,輻射面仍不夠“出圈”。

在那之後,華爲立馬有了“民族之光”的濾鏡,5G、AI、鴻蒙系統、海思芯片、ADS2.0(智能駕駛系統)都成了它疊加的Buff。

在說到“技工貿VS貿工技”之爭時,華爲成了聯想的對照物;在談到企業老總的生活方式時,任正非成了許家印的反面鏡像。

某種程度上,這場制裁在反向助攻中強化了華爲在國人心中的“民族驕傲”心智。

華爲光環護體之下自有其底氣:總營收排不進中國企業500強Top10,研發投入連年位居No.1,多個發明專利數量同樣位居第一,是它的隱形勳章。

而華爲Mate60的發佈,更是用“中國芯”“突破技術封鎖”等關鍵詞綴成的“王者歸來”情節,吊打了那些龍傲天式爽文,強化了既有光環。

所以同是國貨,花西子在爲“佔用過多公共資源”道歉時,成爲公(注意)共(力)資源收割機的華爲Mate60卻能被奉爲“爭氣機”。

不難預見,在科技戰已成大國博弈前沿的形勢下,華爲作爲中國科技創新代表性企業,必將持續被推到最前沿。

隨之而來的,是華爲的社會形象跟“民族脊樑”敘事的綁定。

有意思的是,在輿論有意將華爲Mate60跟蘋果15的PK“上高度”時,任正非卻給不少人潑上了冷水。

很多人希望他說的是“遙遙領先”,可他卻在回答外國人士的提問時說蘋果是華爲的老師,還自稱從某個角度看自己是果粉。

這就好比王傳福說特斯拉是比亞迪的老師,自己也算是特斯拉擁躉。

任正非的這副謙虛姿態,跟他在2019年5月華爲被制裁之後答記者問時的態度,幾乎如出一轍——

“不論美國是敵是友,如果說我們不想死的話,就要向最優秀的人學習,即使人家反對我我也要向他學習,不然我怎麼能先進呢!都應該向最優秀的人學習。華爲生存下來的唯一措施,就是向一切先進的老師們學習,認真地向他們學習,我們將來纔有繼續前進的可能性。”

“狹隘的民族情感和民粹主義會導致我們落後。我們在這一點是完全持開放的態度。我們公司從上到下,這個20多萬員工,你聽不見一句反美的口號,大家還是認真在學美國東西哪個好,哪一點好。”

“目前對華爲有兩種情緒,一種是鮮明的愛國主義支持華爲,一種是華爲綁架了全社會的愛國情緒……我的家人也用蘋果,不能狹隘地認爲愛華爲就要用華爲手機,我制止他們瞎喊口號,不要煽動民族情緒。”

這要是雷軍說的,你可能會感慨,他心裡果然住了一個喬布斯。

但,這是任正非說的。背景還是華爲被宣佈制裁不久。

就憑這冷靜到讓人錯愕的態度,說任正非的格局眼界高於99%的企業家都不爲過。

任正非還是那個任正非。早在約20年前,任正非就曾對華爲人表示:“只有破除了狹隘的民族自尊心纔是國際化,只有破除了狹隘的華爲自豪感纔是職業化,只有破除了狹隘的品牌意識才是成熟化。”

那時候,華爲還在吮食全球化紅利。當時的華爲,在憑着“農村包圍城市”策略站穩腳跟後,正開啓“差異化的全球競爭戰略”階段,任正非說出這番話並不突兀。

可現在時代幕布早已切換成了“慢全球化”“逆全球化”,華爲成了大拆解的最直接衝擊對象。

在此情形下,任正非仍能將反狹隘的態度一以貫之,這確實不是那些習慣了“以牙還牙”話語的人能理解的。

“學習-成爲-超越”的三步走策略中,邁出前面那步,纔有後面兩步,可現實中,嚷着“超越”的人太多,能端正“學習”態度的人太少。

任正非能夠沉下來學習,已屬難得,更別說他學習的對象還是某些人眼中的“非我族類”——頭文字“美”的蘋果。

先有了不狹隘的任正非,然後纔有了今天的華爲。

很多人在總結華爲之所以成爲華爲的原因時,總是慣於歸因爲華爲強大的自主創新能力,卻忽略了華爲企業精神內核中極爲重要的一條——開放。

2008年,任正非在華爲某場內部講話中就提到,“開放、妥協、灰度”是華爲文化的精髓。

他說,“一個不開放的文化,就不會努力地吸收別人的優點,逐漸就會被邊緣化,是沒有出路的。一個不開放的組織,遲早也會成爲一潭死水。我們無論在產品開發上,還是售後服務,供應管理、財務管理……都要開放地吸收別人的好東西,不要故步自封,不要過多地強調自我。”還說,“向一切人學習,應該是華爲文化一個特色。華爲開放就能永存,不開放就會曇花一現。”

在自主創新方面,他也有過闡述:“創新是站在別人的肩膀上前進的,同時像海綿一樣不斷吸收別人的優秀成果,而不是封閉起來的‘自主創新’。”

2012年,他又在座談會上說:不要做狹隘的自主創新,而是全面開放,“不開放就是死亡”。

這顯然跟部分人對自主創新的“自主=關門=單幹”理解有別。

有些人可能會將華爲的“備胎計劃”(研發芯片和操作系統)跟開放對立起來,認爲這是以自主創新應對不開放的產物。

華爲的海思麒麟芯片跟鴻蒙系統,的確是自主創新的結果,可這也離不開放的支撐。

要是任正非沒有足夠開放的眼光,他恐怕不會早早地看到自己造“飛機發動機(芯片、操作系統)”的必要性,不會早在2012年就提出“我們現在做終端操作系統是出於戰略的考慮,如果他們突然斷了我們的糧食,Android 系統不給我用了,Windows Phone 8系統也不給我用了,我們是不是就傻了?”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開放都是對不開放的降維打擊——儘管不開放會帶來更安全的幻覺。

2022年11月,任正非在跟多名國際專家對談時就表示:脫離了美國供應商,華爲也能生存下來。雖然華爲已經可以自力更生,但還是要通過全球化分工協作,用來自各個公司的最好的零部件整合成最好的產品獻給用戶。“如果每個零部件都要自己做,不可能整合出最好的產品。我們現在用自己的零部件應對美國斷供的危機,可能會活下來,但不能保障我們三五年以後還是最先進的、還是領先的,所以我們必須依託全球化的分工合作,才能做到持續領先。”

他將科技比喻爲一座高山,而美國是山的頂峰,上面結了冰還會下雪,這些冰會變成水流到山下,變成灌溉用的資源,使得山下可以種莊稼。但現在美國給山頂圍了個壩,他們希望一滴水都不流到山下,但假如山上的水不下來了,那麼山腳下肯定會打井。他表示,華爲已經打了不少井,可打井這個動作並不是華爲想做的,假如山上的雪水能夠繼續流下來,華爲也會繼續用,但出於穩定生存的目的,華爲還會繼續打井。

任正非還曾拋出讓許多人都爲之驚訝的想法:華爲願意把自己的技術,包括完整的5G網絡技術(軟件源代碼、硬件設計、生產製造技術、網規網優、測試等整體解決方案),完全無保留地獨家許可美國公司。

若用一句話來概括任正非的“開放觀”,那也許就是:就算你不對我開放,我也要對你開放。

如今,任正非的格局早就跟華爲基本法一塊成了顯學,很多賣課的已將其熬成了一大鍋成功學雞湯。

華爲的“技工貿”路線,備胎計劃,“全員持股”模式(後變爲虛擬持股)和奮鬥者協議,專家垂直循環機制,灰度管理法,底層研發容錯性……都成了對任正非格局的註解。

循着華爲發展史的合訂本看去,要是沒有任正非的格局,華爲很難成爲今日的華爲。

在時下,說到華爲,“餘大嘴”餘承東儼然已成其代言人。憑着在無線通訊和智能手機業務上的兩次變不可能爲可能——帶頭研發出GMS通信技術,砍掉手機貼牌業務發展自有品牌,餘承東確實是當得起華爲狂人的稱號。

但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任正非都會是華爲靈魂人物中最靈魂的那位。

是任正非的格局,形塑了華爲的氣質,也爲餘承東口中的“遙遙領先”兜了底。

許多廠商羨慕華爲人才多,這背後是任正非全球攬才的格局:早在2019年5月,華爲在全世界就有26個研發能力中心,擁有在職的大神級數學家700多人、物理學家800多人、化學家120多人。9月4日,任正非又對內要求,建立自己的高端人才儲備庫,“要儲備人才,不儲備美元”。

許多企業羨慕華爲的前沿科技攻堅能力,這背後是任正非重視基礎科學的格局:他很早就預見了數學是基礎的基礎、未來的未來,他之前就說,“這30年,其實我們真正的突破是數學,手機、系統設備是以數學爲中心。”後來又說, “修橋、修路、修房子,只要砸錢就行了,這個芯片砸錢不行的,得砸數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算力成爲第四次工業革命的“石油”,就驗證了他的判斷。

而任正非格局的支點,就是開放的眼光。

戰略諮詢專家王志綱曾總結:華爲創始人任正非的格局之大,在中國企業界實屬罕見,任正非的格局體現爲以下四點——

第一,開放包容,尊重對手,不趕盡殺絕。這也是爲什麼在美國政府要對華爲封殺的時候,依然會有那麼多美國企業對美國政府展開遊說,爲華爲說話。

第二,人類大同,掙錢不是唯一目的。華爲的願景是建立萬物互聯的世界,未來還會繼續保持跟美國公司的正常貿易,大規模購買美國元器件,共同建設人類信息社會。

第三,自我修正,在實踐中糾偏認識。任正非不僅喜歡自我批判,還喜歡接受對手的批判,甚至接受下屬的批判。在心聲社區上,如果有人罵得對,華爲人力資源部就開始調查,再看看前三年他的業績,業績很好的話,就調到公司秘書處來,幫助處理一些具體問題,以此培訓他、鍛鍊他,因爲這樣的人將來遲早要當領袖的。

第四,憂國憂民。任正非多次在採訪中提到教育的重要性,他說中國將來和美國競賽,唯有提高教育,沒有其他路。

這不無溢美之嫌,但可以肯定的是,任正非的開放心態,讓華爲形成了能抵禦熵增的開放有序穩定態——諾貝爾物理學家獲得者普利高津說的“耗散結構”,進而避免了活力的“耗散”。

眼下,“遙遙領先”成了很多網民揶揄華爲的梗。

揶揄歸揶揄,事實就擺在那:至少就目前來說,任正非的格局,配得上“遙遙領先”4個字。

莊子說:故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以善者。

任正非就是“知求其所已知者”和“知非其所以善者”。

不狹隘的他,有着那代人身上難得的開闊。

還是某專欄作家概括得好: “任正非先生的格局之大,比華爲的企業規模還要大一個量級。他的格局,厚植於普世價值, 足以映照一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