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息壤

圖/鄧博仁

在我們的年代,一下筆就能把外景拉到杜拜或更遠處的大有人在。對此,我只有望洋興嘆的分。畢竟日月麗天,山河麗地,各有廣闊的覆載,而我像百穀草木麗乎土,微幅搖擺,生活的田野由此展開。

清曉是一天的額角,光潔如銀,舒展着弧形的寧靜,直到鳥聲將它啄破。社區裡鳥兒生息衆多,除了尋常的麻雀、野鴿子,也有季節性的燕兒,以及肚腹圓潤、紋路鮮明的翠鳥時來佇足。陽臺早年給竊賊侵入過,所以安上了紗窗,早晚只有變幻不定的光能探進來。

記得是個假日的清早,突如其來的喧鬧使我驚醒過來,四顧不見,我一下子無法明白那陣撲動跳蕩是怎麼回事。踱出陽臺張望時,聲音立刻安靜了,像決心要留在暗處窺伺。〈聊齋〉裡出現過許多神秘多情的小生物,鸚鵡、綠蜂、促織……,這會是哪一個呢?正好奇時,忽然一陣飛騰,眼前閃過一抹褐色的暗影,是麻雀!我有點失望,但翠鳥的機會本就不高。只見牠小小的身軀在我眼前迅疾地來回穿梭,頃刻間在空中畫出了雜沓凌亂的虛線,奮力做困獸之鬥。我連忙把窗大開,牠卻二度沉默了。不知是出於氣餒或警戒,牠蜷在牆角,久久沒有動靜。該不會負了傷?往常風雨的日子,家門口不時會出現墜地的雀鳥,奄奄一息,柔弱的抽搐着,當下心裡掠過一絲惻然,卻只能無知的束手旁觀,次日天晴打掃便收拾了僵硬的鳥屍。此刻我感受到那一隻困於狹仄空間的麻雀內心,正激盪着孤寂、慌張,生而爲人,我要如何對另一個戰慄的生命表示歉意?如果能有一枚所羅門王的指環,讓牠明白,把窗打開,是鼓勵而非恫嚇。牠似乎秒懂了我的心思,陡然振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態筆直的穿窗而去。我愕然目送牠輕輕巧巧地降落在對面樓房的屋頂,臨風顧盼,像頗爲自得。我懷疑有那麼一瞬,是否牠也正朝我轉動着黑圓的眼珠?

經過一番仔細勘查,裡外並沒發現可出入的缺口。好天氣的日子,我在陽臺上洗濯衣物,不時仰起頭來,欣賞天空下自由的飛鳥,這一次忍不住嘆息:世界上再怎麼平凡無奇的翅膀,總不負於牠所遨遊的美麗蒼穹啊。

話說有翅膀的生命之中,蚊子是頂不受歡迎的。雖然亨利.梭羅曾經說,蚊子的飛行是人類無法想像的旅行,牠微弱的嚶鳴是荷馬的安魂曲,是空中的奧德賽,吟唱流浪,其中具有某種宇宙的心懷。這無上的禮讚增添了華爾騰的風物之美,卻無法爲其他地區的蚊子加分。尤其亞熱帶的臺灣,蚊子生命力強,靈性恐怕相對的低吧。

屋裡的蚊子卻不流浪。牠們在我腳邊跳舞,睡夢中在我頭頂打呼,逐鼻息而居(據說蚊類性好二氧化碳)。人們費盡心思來對付:薰牠電牠掌摑牠,漸漸發展出比較文明的精油和貼片,但總之不能使人完全心安。

飽受蚊害多年,某年夏天,我頓時領悟:有沒有可能從「心」改起?我試着彎下腰,向蚊子精神喊話:「喂,別貪心,吻一下不嫌少,吻兩下剛剛好。知足常樂纔是王道。」爲了展現人類恢宏的氣度,順便自我勉勵一句:「堂堂血肉之軀,難道還喂不了幾隻蚊子?」有幾回牠們竟然真的散了,我如願獲得了片刻安寧。就算照舊的鬧,我也不再容易煩心。原來,該提升靈性的是我不是牠?

能夠活到秋天的蚊子叫做「哀蚊」。蚊子是短命的生物,尖音家蚊的壽命只有七天。如果不是因爲傳染病,又何必趕盡殺絕呢?「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或許這就是一生傾慕東方的梭羅,看待華爾騰之蚊的宇宙心眼吧。而日本文化所詠歎的哀蚊,讓我們懂得憐惜那些活得渺小有限之物。生命儘管有淒涼的時刻,在餘火尚未燃燒殆盡以前,何妨欣賞一下寶貴的微溫猶存。

在我的芳鄰中,對面住的是林太太,右邊也是林太太。兩位老人家年過八旬,卻並非淒涼的哀蚊,不但不敏感自憐,而且還活得自尊。

認識兩位林太太很久了。二十多年前,她們還是活力充沛的歐巴桑。「歐巴桑」是臺灣國寶,有此認識的大概不多。這源於日本時代的稱謂,現在已嚴重的污名化了。在講究凍齡的潮流下,歐巴桑不善掩飾外貌風霜;在酷炫當道的都會中,她們被視作農村遺物。歐巴桑躍居年輕人口中的「馬路三寶」─ 老人、女人、老女人,受到歧視和嘲笑。但她們多管閒事卻不易受傷,熱愛社交,是繭居族的暖系對照。一個沒有歐巴桑的社區,該多寂寞!

對面林太太嗜好種花,對她來說這可不是什麼消閒的玩意。她肩負着一個三口之家,從吃穿用度到維修掃除,全憑雙手張羅,數十年如一。此外還熱衷志工,圖書館、衛生所、社區小學都可看見她的身影。火紅的摩托車一發動,她就化身城市遊俠,來去如風。有人好心來勸,年事已高,何必如此忙碌?「不這樣怎麼行?」她對生活的態度就是「行動」,所以買花種花澆花,換盆除蟲施肥,完全是不可省略的必要之事。

那年冬天林太太買回幾株細瘦的山櫻,春來便織出嫣紅的窗景。草地上的繁星花開成一片,野百合伸出召喚夏日的號角,不久便交棒給玫瑰。花季綿延不斷,引來隔壁林太太也佇足稱賞。

隔壁林太太清閒人,每天一早到公園運動聊天。傍晚時分,偶然會聽見她一個人在客廳開着卡拉OK唱歌。她三餐自炊自食,家人經常不見蹤影。我喜歡趁散步時探頭看她養在門口水箱裡的烏龜,據說當初是年幼的孫女從夜市釣回來的玩物,二十年來長得碩大極了,非常安靜,從早到晚在淺淺的水裡划動着四肢,久久發出撥剌一聲,又一聲,我心頭一動,彷彿聽見長生的寂寥。

去年夏天丈夫罹癌,兩位林太太都很關切。隔壁林太太常見外子在庭院掃除、剪草,義務做社區的工,她對着我嘆氣:「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對面林太太在車庫前叫住我,聊起來才知道,她長年守護的獨子十九歲就罹癌,治療的副作用影響很深,至今陰影還在,沒有信心成家。「缺什麼儘管告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林太太說。

近來我也開始走出家門去運動,向陽公園,多好聽的名字!我一圈一圈的走着,一天比一天更認識了這裡的歐巴桑們:直腸子阿雲、豁達的阿珍、詼諧阿鳳,還有「獅子王」、憨憨的「第五」……。她們早就和我一起居住在這叫做「向陽裡」的地方,直到今天才連繫起生活的田野。

愈到後來,我愈常回憶起從前居住的所在。大學畢業後,在臺北市賃居。復興南路三百四十巷,我私許爲「桂花巷」,有戶人家種的桂花特別香。凡有朋友來訪,我就在電話裡指路:「過辛亥路,沿復興南路二段一直走,尋花香轉進巷子第四家,就到了。」從沒有人迷失過。

後來和朋友合力租下辛亥路邊的公寓,三房一廳,雖然老舊,幾個二十出頭的女生卻興致勃勃的過起「擬家庭生活」。上班下班,沙發上堆着當日的報紙,廚房裡傳出快意翻炒的聲響和飯香,歌唱的垃圾車來了,得有人迅速套上拖鞋衝下去。現世安穩,教人放心。然後房東太太攜着女兒和外孫女從日本返來了。女兒剛離婚,精神狀況欠佳,年邁的房東太太一手照料她們。臺灣的冬天對日本小孩來說還是太熱了,兩歲的岡冢敦子常常脫個精光,在百廢待興的主臥室裡大跳彈簧牀,十分健壯活潑,陪玩的我們一下子就吃不消了。

敦子的母親很陰沉,從不與我們打交道,也沒見她開口說過話。纔沒多久,一天我們早起準備出門,發現門把上半夜給插上了剪刀,頓時人心惶惶,當晚先後火速遷出,我們的「家庭實驗」就此草草收場。

多年以後偶然念及,很想知道,敦子是否平安長大了?過得還好嗎?

大學期間自然是住宿的。宿舍的生態很豐富,各路傳奇人物和流言在此翩翩起舞,後來成爲補教女王的外文系美人兒就住在一樓。端午節會有人送來臺灣各地的風味糉,背景迥異的室友們平時從家裡帶來分贈的小物無奇不有,媽媽手做的鴨賞、自家工廠生產的內褲都在其中。但也有人自外於一切交流。

我記得來自德國的安娜,她看來很嚴肅,略有幾分抑鬱。今天我當然懂了她孤身在外求學的焦慮,加上德國文化一板一眼的教養,使她成爲衆人眼中一個古怪、神經質的傢伙。她隨時把門鎖上,室友即使出去上個廁所也必須把鑰匙隨身帶着。孤獨的安娜,有那麼一次來到我的房間,在書架前張望,忽然間伸手一指,說:「你喜歡他?」那是奧地利畫家席勒(Egon Schiele 1890~1918)的冊子。安娜告訴我:「在我們那裡,很少人喜歡他,覺得髒。」然後我們一齊脫口而出:「但是我喜歡。」她靦腆的笑了。我但願安娜對臺灣生活的印象,至少有一點明亮的地方。

不能忘懷的是歷史系的林滴娟。大學頭兩年我們分配在同一間寢室,我還在高中生活的餘韻中迴旋時,她已遊入了知識的藍海。她很早就立志讀史,除了繫上的功課,還勤跑民間私塾。第一年的校慶來臨,女生宿舍對外開放,一束紅玫瑰遞進了419室,我們幾個新鮮人見證她迎接人生初次的愛情。當年在臥虎藏龍的學府裡,她是很惹眼的一顆星。

她隕落於一九九八年,得年三十二。身爲民進黨籍高雄市議員的林滴娟,偕男友赴中國東北洽商時遭綁架殺害。整整一星期,她都是頭條。我守在晚間電視新聞前,目擊她躺在玻璃罩的棺木裡,着紫色荷葉邊無袖洋裝,被鮮花簇擁着,像一個新娘。也許她早就準備做民主的新娘,一九八七年臺灣解嚴,林滴娟加入甫成立的臺大濁水溪社,不久和男友分手,一步步走向從政之路。

我曾夢見她,身穿一襲碎花裙,用甜美如昔的嗓音唱着〈愛的真諦〉,醒來後悵惘不已。滴娟一直是很熱情的人,我相信她已得到安息。

到眼前這年代,多數人走得更遠了,而我則不。身體的限制將我留在家鄉,生活的田野就在腳邊。而我所曾經居住的地方,遇見的人,終將成爲傳說中的息壤,我長大,它也跟着長,直到我們合而爲一,不負生長於斯、這天清海闊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