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一老就要小──談吳稚暉的不正經與他的嬉笑文章

吳敬恆一生未出任任何官職。(周志文提供)

吳敬恆(右)代表國民大會頒授《中華民國憲法》給元首蔣介石。(本報資料照片)

1927年出版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書影。(周志文提供)

吳敬恆小篆書法:「知言養氣,克己復禮;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周志文提供)

1964年黨國元老吳稚暉(吳敬恆)先生的銅像揭幕。(本報資料照片)

吳敬恆字稚暉(1865-1953),江蘇武進人。他的輩分跟孫中山一般高,1927年,授旗蔣介石領軍北伐的就是他,1946年行憲,他又代表國民大會頒授《中華民國憲法》給元首蔣介石,可見他地位之高名望之重,幾乎無人可比。而他爲人寬容,一點架子都不擺,嘻笑怒罵也常不顧人嫌,傳說1943年,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病逝,當局曾力薦吳稚暉爲新任主席,卻被他推掉了,據說他提出的理由有三個,是「一、做元首要穿着正式、結領帶,我覺得不自在;二、我臉長得很醜,不像一個大人物的模樣;三、我這個人愛笑,看到什麼會不自主地笑,哪天外國使節來呈遞國書,我會不由得笑起來,不雅」,理由啼笑皆非,但倒也是事實,他以後也基於此,不出任任何官職。

吳稚暉雖是國民黨的大老,與民國早期的政治人物(包括共產黨人)關係都深。他早年曾到英國留學,也到歐洲等地遊歷,當時歐洲流行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其實是其中一支),也流行無政府主義,吳曾是個無政府主義的擁護者,回國後曾與李石曾(煜瀛)等人一同主持過「世界社」,他寫過不少旅歐的見聞,文字佻𠉂可愛,親切動人,我早年對「巴黎公社」的認知,是通過閱讀他的文章得知的,他對我曾有政治哲學上的啓蒙作用。除此之外,他也一度擁護西方機械文明,有極端唯物主義的傾向,他曾說:「人的需要在用器具,世界發明科學,文明就在此。人是製造器具的,器具愈完備,文明的程度愈高。科學愈發達,道德愈高尚。」

對所謂東方的「精神文明」,他則抱有徹底嘲諷與否定的態度,這跟五四之後的某些西化論者論調高度一致,他有一本叫《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的書,書中批評中國傳統文化,說:「雖也有什麼灑掃應對,禮樂射御,許多空章程貼着,他們只是着衣也不曾着好,吃飯也不像吃飯,走路也不像走路,鼻涕眼淚亂迸,指甲內泥污積疊,所以他們的總和道德叫做低淺。」說西方文明:「那個西洋民族,什麼仁義道德,孝悌忠信,吃飯睡覺,無一不較上三族(即閃彌與罕彌兩族、印度民族、與中國民族)的人較有作法,較有心,講他們的總和道德叫做高明。」當時西方的科學發展確實超過中國,所以他一度主張「全盤西化」,說:「精神離不了物質,精神物質是雙方並進,互相促成的。道德乃文化結晶,物質文明愈發達,道德水平便愈高,中國的唯一出路是全盤接受西方的道德文化。」其實最後一句應改爲「中國的唯一出路是全盤接受西方的由物質文明領導出來的道德文化」,他認可的西方道德文化是由科學或物質文明引發出來的。

由於主張物質文明,他曾反對一切人世有關「精神」層面的事,甚至不承認男女之間有愛情,他曾說:「愛情並不存在,精卵結合一如飢之擇食、寒之擇衣,皆一種需要時的反應作用,男女之愛純粹只有性慾,全是生理作用,並無絲毫微妙。」既認爲如此,他也跟寫《大同書》時的康有爲一樣,主張廢棄婚姻制度,毀家棄國,以成就其理想世界,至於人類生命綿延的問題,他甚至主張男女各憑性慾實行雜交,甚至說過:「大同之世,乃一雜交之世」,將孔子「大同」理想做如此的詮釋發揮,可見極端。

清末民初,這類「解放」思想曾流行一時,傳統學術常被一羣人嗤之以鼻,這是他們世界主義主的一環,吳稚暉就是其中的勇者,對所謂的「國故」,他有句話說:「『國故』的臭東西,非再把他丟在毛廁裡三十年不可。現在鼓吹一個乾燥無味的物質文明,人家用機關槍打來,我也用機關槍對打,把中國站住了,再整理什麼國故,毫不嫌遲!」因而又產生另一句:「把線裝書投入毛廁去」,都是十分急切的言論,都表示傳統中國學問於世無益,毫無價值可言。毛廁指的是中國傳統的簡陋廁所,不是西方抽水馬桶,線裝書其實是無法丟進抽水馬桶的。

他所談的其實是有關文化價值選擇的大問題,是不能靠一兩句口號式的語言解決的,但當時人的頭腦都被革命的熱血衝昏了,很少能做深沉思考。熟悉吳稚暉言論的人都會發現他在文章中特別喜歡以廁所爲況,以此說明中國與西方之不同,他1924年有篇〈物質文明與科學、臭毛廁與洋八股〉的文章,就長篇大論的從他在他無錫常州老家上廁所的事,因而談起文明與科學的諸問題,他說:

我今天晚上,就到五福弄去辦了「恭」事回來,去的時候已打過十一點。這是特地候到晚一點纔去的,否則人才濟濟的時候,共有四十個缺,倒有六七十人同時擠去,那便有二三十個側身在狹路上掩鼻候補了。…那五福弄這排泄公所,卻黑得連五指也辨不出來,在刺骨的北風裡,颳了三四根火柴,才颳着一根,尋找一座兩腳踏臺,沒什麼麪糊漿一般的東西黏着,就放心的一躍而登,那中間的好東西,已經堆積着與踏板一樣高,那隻好算不曾看見,知道再刮一根火柴起來,也徒然違了「眼不見爲淨」的金言,反是無益的。

寫他在中國上公廁的經驗確實入木三分,他的文筆純白描,放口直說,葷素不忌,也是特色。與在故鄉不同的是,他又寫他在倫敦上廁所的經驗說:

老實拆穿了西洋鏡講,人是一個造糞動物,要叫出貨之際,十分安適,的確與人生幸福,大有關係的。…又想到我家賃居倫敦,小小八九間房的一個四等居民住宅,竟然樓上樓下,有兩間比佛龕都潔淨的排泄房,白磁的盆子,可以打面,油木的坐板,可以下棋。「恭」事方畢,引手把銅煉一挽,所出之貨,已送到十八層地底,還賸一隻潔白的磁缸。

他從「出恭」的事,以作文明與野蠻之比較。他曾鉅細靡遺的論人類如廁歷史,說人最初如貓狗,糞便當街行之,「無所謂拭之以瓦片棉絮粗紙也。稍有進,便如庫倫之蒙古人,釘兩木於排泄處近旁,相離尋丈,橫系一草索,各人以恭事既畢,就草索而闖之,索上既累累塗油漆迨遍,乃易新索;再進即爲印度阿三,事畢,以手摸索,塗於壁,復尋少水滌手,但必以左手爲之,右手將以搏飯拈香,戒勿爲也。再進則五福弄風味,做馬坑、金漆馬子相與競爽矣」,馬坑只有蹲式,金漆馬子指塗了好金漆的考究馬桶,可以坐着使用,在如廁上已算更上層樓了,文明至此才分出優劣來。

文明所涉萬端,廁所是一端,不是全體,也須明其界限的,但如一個民族基本衛生習慣差,卻非要說自己的文明光輝萬丈,也是誇誇其談吧,這叫做不切實際。但從另一角度言,吳稚暉喜歡談這類的「穢事」也很有趣,讀過「成長心理學」的人都知道,人在成長過程中有三個時期,即口腔期、肛門期與性器期,在口腔期時只圖飲食,不顧其他,人之嬰兒時期屬之,到肛門期時會注意到排泄、排遺,成天談的是與屎尿有關的事,越髒他越樂,人在少年時都有這一段的,到了性器期時就會注意到男女器官之不同,對生殖有關的事開始會注意也有興趣了,人自此刻起,就慢慢進入成熟了。

吳稚暉享高壽,但童心未泯,他不只在上面所舉的文章上談那類事,在其他著作中也常見,1967年文星書店曾出過他好多冊「選集」與《上下古今談》等,很多地方他會「跑馬」(岔開題目說雜話),到那些被視爲「穢事」的議題上打轉,我覺得他的注意力好像一直停留在肛門期之間,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與他授旗誓師的嚴肅畫面對比,也構成了「笑話」的成分呢,因爲前頭所引談如廁的文章,就寫在革命軍北伐的當年。

文星選集選了他「雜文」一小冊,內中還雜選了他一篇日記,有段記他一次拉肚子的趣事,還賦詩一首,文是妙文,詩也不算壞詩,現抄錄如下:

九月九日夜半四時許,瀉藥之性發,急急開燈,披棉袍,已來不及,知不能走到毛廁矣,即扯住棉袍角,在牀前放手一撤,自然一地一天星,臭氣薰騰,糞花四濺,又走到毛廁撤個暢快,洗淨臀部。然並未喊老媽子送爐灰一糞箕,並未喊小當差拿巨大拖糞帚做工,只花了面盆一隻,括墨刀兩把,揩布一塊,五點鐘大功告成,吟詩一首:

半個鐘頭半截腰,居然遮蓋絕絕好。不是親眼看見過,不信有此不得了。無錫常常稱老小,人到一老就要小。出屎出尿尋常事,還要裝出大好老!

真是以啼笑作尋常了,而吳稚暉之風趣也在此。

當然看人也不能只從一端來看,吳稚暉爲人風趣,說話總有點插科打諢的味道,但他不是沒有中心思想的。他曾傾心社會主義,然而他後來又極力反共,1927年他在國民黨內力主清黨,先後主張幾乎矛盾,但他都立場堂堂,從一特定的角度看,也都能言之成理,在他的時代,他曾披星戴月以先行者自居,但他跟別人一樣,也有無法跨越的侷限。他主張將線裝書丟進毛廁,這是因爲當時中國守舊的人太多,中國被列強欺負,幾至滅國,而傳統文化並不能發揮富國強兵的作用,也就是說不能「應急」,他本人是讀線裝書出身的,而且讀了不少,但他深知一般的讀書人糊塗,掌握不到重點,所以他做了不少激烈的語言,主要在提醒。

整體而言,吳稚暉的個人生活極爲傳統,他不喜穿着西服,家居或見客都長袍一襲,儀容很少整齊過,看起來總有點邋遢,比較起來,他更像中國傳統名士,而非一個主張全盤西化的人。他晚年喜歡傳統書法,也擅長小篆筆意,終成爲一代有名書家。

他1953年過世時,遺命學生將其骨灰海葬金廈之間海道,由此看來,他的思想其實是有強烈的「憂時」成分,他對時代與傳統文化的關懷,也絕不能用插科打諢一筆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