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第二季》:諸君莫作等閒看
作爲幾年前引發熱潮的古裝大劇,《慶餘年第二季》上線以來影響顯著,也激起了不少討論。
一種觀點認爲,第二季逗樂太多,直到第7集左右才“對味兒”;
另一種觀點認爲,相比第一季過山車式的情緒體驗,這一季的刺激似乎又不夠。仔細看這兩種立場對衝的觀點,正解釋了何爲盲人摸象,即對事物瞭解不全而固執一點,亂加揣測。
在我看來,《慶餘年第二季》的基調絲毫未變,幽默只是情節的外殼,其內核是一以貫之的,即主人公徐徐圖之的理想主義,以及爲此知行合一的實踐。
很多觀衆會覺得第二季搞笑過重,其實越往後看,越會發現它的喜劇色彩比第一季減少了很多,更多涉及人物內心價值觀上的衝突。把笑點別出心裁地放在前面,一個是爲了給予劇迷以熟悉感,另一個點是爲了中和整體的敘事基調,情緒走勢屬於“欲抑先揚”。
但相比第一季,這一季的《慶餘年》又的確有所不同,劇集最大的變化,其實是增加了內容厚度,反映在劇情上,就是加大了主角範閒的“通關”難度。
看過《慶餘年》第一季的觀衆都知道,它吸引人的關鍵,在於主人公的“大背景”和“金手指”,即“父親是皇帝,母親是葉輕眉,養父是戶部尚書,有(特務首腦)陳萍萍撐腰,有(絕世高手)五竹做保鏢,想死都死不了”。
但在第二季一開始,使團一行的返程路上,主人公便已然處處受制,陷入麻煩不斷的境地。
這種有意識的難度增加,也伴隨着主人公身上的擔子不斷加劇,他越是不能肆意而爲,就意味着他越靠近風暴中央。
用主演張若昀的話說:
“第一季的範閒從來沒有認爲,自己可以成爲理想主義的化身,但當這個世界給他的價值觀構成衝擊之後,他想保護的東西越來越多,不可避免地跟外界產生抗爭。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從前的退路已經不復存在,他只能堅實地往前踏出一步,就是往那個理想主義的葉輕眉所描繪的世界前進。”
關於這種漸進式的弧光轉變,我想起的是肯·洛奇那部講述英愛戰爭的《風吹麥浪》,基裡安·墨菲飾演的達米安,目睹夥伴被英軍虐殺,心中有過掙扎,但還是踏上去倫敦學醫的火車,然而在車站,他再次看到了英國士兵毆打年邁的列車員。達米安上前攙扶老人的同時,也終於堅定了反抗的決心。
前一樁事件和後一樁事件,關係不在輕重,而在累加,正是這樣的累加,最終動搖了人物的妥協立場。
在《慶餘年第二季》也是如此,每一個底層小人物生命的終結,都令範閒不得不去重新思考奮鬥的意義,放棄過往那類獨善其身的觀念。
如果說第一季的主題是“見自己”,那麼第二季便進入了“見天地”的階段,“過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從神龍擺尾到潛龍在淵,這樣的內在要求,勢必要增加劇情的嚴肅性,所謂渠成則水到,蒂落則瓜熟。
在劇作層面,這意味着《慶餘年》IP已經由“爽文-遊戲”思路向“文學-戲劇”思路進階。這兩種模式對內容的要求截然不同,前者是主觀VR視角,講求“利己”,一切服務於主人公升級打怪;而後者則是客觀全景視角,講求“利他”,有豐富的支線敘事,有充滿層次的配角,有嚴肅完整的世界觀。
這樣一種內在提升,既契合文藝創作的長期思維,也符合國產劇現階段去蕪存精的整體思路。
作爲一部類型齊全的古裝劇,《慶餘年》故事的“元”元素,涵蓋了中國傳統的武俠敘事。如角色體內的霸道真氣、飛檐走壁的護駕高手、信手拈來的毒藥技能,這些設定都是給主人公行俠仗義的底牌。
但不同於大多數具備武俠元素的古裝劇,《慶餘年》系列的主戰場是在朝堂,而非江湖。尤其到了第二季,隨着範閒在權力遊戲中參與度的拉昇,他更多置身於宮廷黨政的迷局。古往今來的大俠都在“出世”,唯有小范大人是在“入世”。
《韓非子·五蠹》裡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三俠五義》裡的北俠歐陽春,一生不入開封府。特權與任俠,就像一塊吸鐵石互斥的兩面。而在《慶餘年第二季》中,編劇卻深入挖掘了將其結合的可行性,這是它的劇作難點,也是它的劇情看點。
歷史學者吳思曾專門分析,本土小說盛產武俠——如金古樑溫黃,而西方小說更多描寫鉅富——如《百萬英鎊》《基督山伯爵》《了不起的蓋茨比》。
不同於西方讀者把幻想投入在成爲億萬富翁身上,東方武俠的投射,是擁有一種超常的能力,既可以保護自己不受暴力侵害,又能夠隨心所欲地懲治他人。
當然,真正的俠之大者,絕不會濫用暴力,而是鋤奸懲惡、替天行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從郭靖、喬峰、令狐沖到《慶餘年》裡的範閒,莫不如此。而具備了這種能力,社會地位和回報便會隨之而來。
在吳思看來,武俠小說盛行的深層因素,是在一個長期缺乏財產安全與秩序的社會環境裡,對獲利能力的幻想,不如對傷害能力的幻想具有根本性。
畢竟缺乏後一種自衛能力,財富再多也難以周全。
而在《慶餘年第二季》中,範閒心心念唸的,正是重新建立秩序,一如其母葉輕眉留下的碑文:
“我希望慶國之法,爲生民而立,不因高貴容忍,不因貧窮剝奪,無不白之冤,無強加之罪,遵法如仗劍,破魍魎迷崇,不求神明。”
《慶餘年第二季》第9集鄧子越在鑑查院內的訴衷腸,之所以能引發共鳴,就在於他遭遇的種種不得已,那些被迫爲之的與光同塵,作爲觀衆的我們並不陌生。
故事演的是古代人,但又好像在今天隨處可見。這既是心照不宣的互文,又蘊含了別樣的表意——有些人活在現代,本質上仍是古代人,用辜鴻銘的話說,“無形的辮子長在心裡”;還有些人雖是古代人,但思想卻早已超脫了他所處的時代。
赫爾曼·布洛赫在《夢遊人》裡寫道: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屬於不同世紀的人,可他們卻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甚至是同時代人。這或許可以解釋他們爲何那麼不穩定,難以合理地理解彼此。儘管如此,還是存在一種人與人的團結一致,一種橫跨歲月的理解。”
而《慶餘年第二季》的重心正在於此:主人公如何在一個皇權至上的社會,在對抗權力的同時守住內心,維護他作爲一個現代人的價值觀。
關於平等。
在範閒的價值觀裡,王子犯法該與庶民同罪,不能把人命視爲草芥,這是他和一干權貴無法調和的分歧。第一季中滕子荊爲救範閒而亡,對大人們來說“死的不過是個護衛”,第二季菜農老金與女兒先後遇害,看在眼裡的範閒會把這些不公牢牢記住。
關於公平。
慶帝授意範閒主持春闈,目的是將往年弊案牽扯出來,倒查後者準岳父林相的責任。慶帝這招一石二鳥,打得範閒首尾難顧,如果袒護長輩,那麼便違背了自己秉持的道德理念;如果秉公執法,他不僅會在朝中失去支柱,更會四面樹敵,淪爲徹頭徹尾的孤臣。
在範閒之外的所有當權者眼裡,考場只是過場,誰能上榜早已定好,但在範閒看來,春闈不僅是場考試,更關乎階層躍升,決定的是社會公平的底線。
大義滅親,或還普通學子公道,便成了一個經典的“電車難題”。將此等局面甩給範閒,才能真正意義上考察人物在良知與利益面前的抉擇。
關於交際。
無論對滕子荊、王啓年還是高達,範閒始終將他們看成同自己一樣人格平等的個體。他願結交批駁自己的御史賴名成,也是基於對後者剛正品格的欣賞。
縱觀劇情上下,範閒始終堅持這樣的人際原則:不談利用談交情,不當梯子當朋友。
結草銜環,投桃報李,只可能存在於以誠待人的友誼中,不可能爲權力或利益所驅動。爲利益同他人相交,交來的只能是關係,而非朋友。這一路徑看似精明,實則短視。
因爲利益關係是世間最脆弱、最不穩定、也最不值得投資的關係,只有當雙方對一件事存在共同利益時,這個關係才存在,而當共同利益稍有變動,關係也會轉瞬覆滅。可即便是關係存續時,彼此之間也無法建立深層次的信任。
然而在相當一部分人的認知中,利益關係卻是一種最爲牢靠的關係,只能說這是三觀層面的不同,這樣的認知放到《慶餘年》裡,多半會淪爲範閒的敵人。
關於愛情。
範閒與林婉兒,兩個被聖裁成婚的人竟能一見鍾情,情投意合,因緣際會之間,這是他們的幸運。
但除卻幸運,兩人也早已交換過意見,他們追求的是自由戀愛,摒棄的是門戶之見。至於繼承“內庫”財權,在範閒眼中更是不值一提。包括大皇子從邊境歸來,奉旨與北齊聯姻,其實也一早做好了逃婚打算。
凡是劇中行事磊落者,如範閒與大皇子,愛情觀都頗具現代性,而行事詭詐的二皇子,愛情觀就未能超脫於時代語境。這不能僅僅視作人設上的巧合,其實也是創作者埋下的妙筆。
甚至於言冰雲談到的“慶國比陛下重要”,也是一種典型的現代價值。這足以表明看上去刻板的小言公子並非一味愚忠,其立場不是基於恐懼權力或貪圖權利,而是爲了大局之下的萬民。
值得注意的是,範閒們維護的諸多價值,即便在當代社會,仍然是一種並未完全實現的理想。正因爲理想尚未完全實現,所以範閒第二季中的這條孤臣之路,實踐起來才別具先驅性。
這正是整個故事立意上的最可貴之處。
No.5805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臧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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