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青史尚青年(上)

連雅堂與友人合影。圖爲民國元年、二年間攝,右立者連雅堂、中坐者吳世榮、坐地上者白蘋洲。(有鹿文化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舊臺南地方法院,爲史家連雅堂「馬兵營」故居遺址。(本報資料照片)

一百年前(1921年),連雅堂將三大卷《臺灣通史》編輯刊印,大功告成之際,寫下八首七言絕句,其中第三首是這樣的:「馬遷而後失宗風,遊俠書成一卷中。落落先民來入夢,九原可作鬼猶雄。」

這是他自敘、自詡,甚至是頗爲自豪的內心話。

六十萬字史書刊成的那一刻,連雅堂心中所想的是:司馬遷之後,大部分史書都是由官方主持編修,已失去了史家祖宗司馬遷獨立思考、秉筆直書、堅持大是大非、得罪當道亦無所懼、成一家之言的風範。他自己不是官派的正統史家,而是一個民間學者,收集史料,踏查史蹟,獨立寫史,如同一個「遊俠」。如今史書寫成,他感覺到,那些被歷史所遺忘的、那些渡過黑水溝來臺開墾的先民,那帶着復國之夢來臺的明朝遺民,都不會惘然消逝,在九洲的大地上,他們的英魂依然磊磊落落,偉岸挺立,一如英雄。

讓逝去的英魂與精神永存,這便是連雅堂在詩中所想表達的感動與安慰吧。

被視爲史家的連雅堂,由於體型修長瘦弱,年輕時即多病,總被認爲是文弱的書生。特別是傳世的《臺灣通史》,文采典雅,體例完備,資料豐富,因此總給人一種史家老夫子的形象。

然而細讀他的詩,纔會發覺骨子裡,他是充滿遊俠情懷的人。一心想拔劍仗義,掃蕩人間不平,收復中原,收復臺灣。

這種遊俠情懷,是許多心懷天下的中國文人的共同性格。陶淵明寫過詠荊軻的詩,李白一生以劍客自豪,更不必說辛棄疾、蘇東坡的豪邁了。他們都是在動盪的時代,對混濁惡世感到憤怒,於是寄希望於遊俠的出世,以俠義之心,對抗權勢,找回是非黑白,重建人間正義。

然而作爲一個文人,在一個專制獨裁的時代,特別是在帝國主義下的殖民地臺灣,個人已無能爲力,便只能在詩文中,歌頌遊俠的壯烈,寄託革命的激情,默默從事反抗殖民統治的文化傳承。

十七歲那一年,連雅堂祖居在臺南的居所,那裡曾是鄭成功來臺後駐軍的所在地,所以稱爲馬兵營,在1895年日本攻臺戰役中,成爲抗日軍劉永福最後的駐地,因此被日本沒收,家族頓失祖地。那一年,在他年輕的心中,失去的家園與失去家國的痛,緊緊連結。鄭成功的反清復明志業、劉永福抗日保臺決戰,成爲他心中「永恆的家國」。

二十五歲那一年,他赴福州鄉試,想在福建尋找其它出路,未成,隨即赴廈門,由於文筆受到賞識,他在那裡的報紙撰寫時政評論,而得以結識林景商。林景商的父親林鶴年曾來臺灣爲官,主持現代化的幾項建設,如電信、電報、市政等,日本據臺後,他毀家抗日,最後回廈門,築屋鼓浪嶼,建一所新式的三層洋房,名爲怡園。林景商是他的第三子,從小家學淵源,文采斐然,能寫詩爲文。連雅堂和他結識後,一見如故,常常受邀去鼓浪嶼怡園吟詩暢談。兩個人有相近的思想:反對清庭的腐敗賣國,恢復漢室,支持孫中山的革命黨,因此常一起吟詩。

連雅堂在寫給林景商的詩中,曾以國仇家恨的口吻寫道:「舉杯看劍快論文,旗鼓相當共策勳。如此江山如此恨,不堪回首北遙雲。」

他們兩個人也時常討論時局國事,對中國受列強入侵割地的無奈,即使想當隱士,都沒有一片淨土,只想拚死一灑熱血的意氣,更加堅決。連雅堂如此寫道:「環球慘淡起腥風,熱血滂沱灑地紅。到此乾坤無淨土,且提長劍倚崆峒。」

另一首詩〈重過怡園晤林景商〉更將內心對孫中山革命黨的認同,寫得直白。「拔劍狂歌試鹿泉,延平霸業委荒煙。揮戈再拓田橫島,擊楫齊追祖逖船。眼看羣雄張國力,心期吾黨振民權。西鄉月照風猶昨,天下興亡任仔肩。」其意是雖然延平郡王鄭成功反清復明的志業已成荒煙,但我們仍可像義士田橫一般,以五百壯士和小小孤島爲始,或如祖逖在船上擊楫,立志北伐,收復中原。以這樣的決心,看這世局,各國羣雄都在擴張國力,我們只能期望「吾黨」振興民權,把天下的興亡,都當扛在你我的肩上。

寫詩的那一年是光緒27年(1903),仍是滿清天下,把希望寄託在「吾黨振民權」,則當時除了革命黨,還有其它嗎?這樣充滿互相期許的氣魄和擔當,只會在知己之間交會,卻可見出連雅堂內心激烈的革命壯懷。

後來由於日本政府向福建官方施壓,而連雅堂辦的報紙《福建日日新聞》也充滿排滿復漢言論,被官方關閉。他只好回臺再入臺南的報紙工作。然而等到1911年辛亥革命一起,隔年民國初立,他立即做了一件事:祭延平郡王祠。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心情,他寫了一篇深情的祭文,去告訴鄭成功,你所希望的反清復漢,終於成功了。

「於戲!滿人猾夏,萬域淪亡,落日荒濤,哭望天末,而王獨保正朔於東都,與滿人拮抗,傳廿有二年而始滅;滅之後二百廿有八年,而我中華民族乃逐滿人建民國,此維革命諸士斷脛流血,前仆後繼克以告成;而我王在天之靈,潛輔默相,故能振聲於大漢,擄酋去位,南北共和,天命繼新,登皇踵屬,惟王有靈,其左右之。」

這一年他三十五歲,那個成長於鄭成功馬兵營舊地的孩子,終於吐出一口長氣。他告訴鄭成功,東寧王國傳了廿二年而滅,但你滅後228年後,清朝終次被滅了,我中華民族驅逐了滿人,建立民國。

然而,臺灣終究仍在殖民統治之喤,所以他想去大陸壯遊一段較長的時間,看看故國江山,看革命成功後的新中國,是否開創一番新氣象,自己能不能有所奉獻。

中華民國開國的三年間,連雅堂遊歷了上海、杭州、南京、東北、蒙古、武漢等九州大地,他也有機會參與吉林報紙的評論工作,但當時正是袁世凱當道,政局紛亂,軍閥割據,南北對立,他心中期望的新中國新世紀,終究未能實現,只能在詩中寄託對革命理想的悲懷。

「鏡湖女俠雌中雄,棱棱俠骨凌秋風。隻身提劍渡東海,誓振女權起閨中。歸來吐氣如長虹,磨刀霍霍殲胡戎。長淮之水血流紅,奔流直到浙之東。花容月貌慘摧折,奇香異寶猶騰烘。鵑啼猿嘯有時盡,秋風之恨恨無窮!」〈秋風亭吊鏡湖女俠〉

「漢高唐太皆無賴,皇覺寺僧亦異人。天下英雄爭割據,中原父老痛沉淪。亡秦一劍風雲會,破虜千秋日月新。鬱郁鐘山王氣盡,國權今已屬斯民。」〈謁明孝陵〉

後一首詩頗微妙的反映了連雅堂對民國時代的民主民權思想的認同。詩中反諷漢高祖劉邦、唐太宗都是無賴,皇覺寺出身的朱元璋只是特異之人,天下英雄都只想割據大地,佔山爲王,而中原父老只能在戰亂中沉淪。要滅亡秦帝國只需要一把反抗之劍,時機到了,自然風雲際會,把異族擊破,日月換新天。鬱郁的帝王象徵鐘山的王氣已經盡了,如今,國家真正的權力,已經屬於人民。

民國不是烏托邦,連雅堂失望之餘,決心回到臺灣,帶着行過萬里江山的胸襟,以及在大陸所收集的臺灣史料,安靜寫作一生繫念的臺灣史。

雖然想安靜寫作,卻也無法「歲月靜好」。辛亥革命的火種一經點燃,臺灣民衆開始傳說:辛亥革命成功了,中國軍很快會來收復臺灣,只要我們起來反抗,中國軍就會來幫忙。餘清芳所帶領的「大明慈悲國」便是在這情勢下,發動武裝反抗,史稱吧哖事件。由於擴散的地方從臺南到嘉義山區,日軍出動重炮、火炮、重機槍攻打,將這些山區的民居、反抗根據地炸燬,夷爲平地,那些被波及的鄉鎮死傷慘重,最後逼使得餘清芳被出賣而慘遭逮捕。

更悲慘的是曾參與反抗的鄉鎮,遭到日軍報復性的屠殺。根據烈士簡宗烈的後代簡娥(日據時期農民運動的女性領袖)當時很小,只知道她父親參與吧哖事件,不知在何處犧牲,再也不曾回來。日軍在他們村裡立一根約一百一十多公分的竹竿,凡是超過這個高度的男孩子,一律槍殺。村裡屍橫遍野,日軍還不許民衆收屍,故意放任屍體腐爛,直至無法辨認。最後,只能全部合葬,成爲無名的「百姓公廟」。

生活於臺南的連雅堂,怎麼可能不知道這震撼全臺的悲慘歷史,但在日殖政府統治下,口不能言,心有所苦,只能藉其他事來澆胸中的塊壘。1917年,藉由保護一塊明鄭時期不知名的古墓,他寫下了「祭閒散石虎文」。

「君不爲疆場之將帥,不爲廊廟之公卿;翛然塵外,放浪形骸,而爲草野之書生。則君胡不左挾琴,右擊築,以歌以哭於燕京?否則掛一瓢,攜一杖,西登太華,南下洞庭,北絕居庸,東舍蓬瀛,亦可匿跡而逃名;而君乃忍棄故國之躬耕,投荒海上,身世伶仃,以敖遊於東都之野,承天之野,則君必有萬不得已之苦情。當是時,中原板蕩,遍地羶腥,民彛耗斁,大道莫行。媚骨者反顏事寇,抗志者繫累戮刑,天昏地晦,百鬼猙獰,風悲雨泣,黎庶吞聲!與其爲亡國之賤隸,何如依海上之田橫?……」

這樣沉痛的文字,與其說是祭拜,不如說是藉由對一個「草野書生」,書寫自己內心那「亡國之賤隸」的「萬不得已之苦情」。

《臺灣通史》的書寫亦然,那是他的唯一寄託。

1918年,歷經十餘年的心血,他終於完成《臺灣通史》全文。接下來便是繁瑣的校正與編輯。在日本殖民政府統治下,要將一個漢文寫作的歷史付梓,那是何其困難的事。連雅堂和日本人的周旋、折衝、修改過程,包括許多內容被要求修改、刪去,皆未曾見諸於他的文字,彷彿一切苦都獨自吞了。

《臺灣通史》六十萬字,連雅堂分兩年時間,三冊出版,至1921年終告全部完成。付梓之後,他連着寫下了八首絕句,心緒之澎湃洶涌,可見一斑。

「傭書碌碌損奇才,絕代詞華謾自哀。三百年來無此作,拚將心血付三臺。」

他深知「三百年來無此作」因此有一種自詡、自期。「絕業名山幸已成,網羅文獻責非輕。而今萬卷藏書富,不讓元侯擁百城。」將《臺灣通史》視爲「絕業名山」,而寫作過程所收集的萬卷藏書,更足以讓他如擁百城,這不得不說是他的自豪。

我自己曾寫過《有溫度的臺灣史》一書,和幾本相關的傳記、戲劇史等,所閱讀的資料不計,僅是爲了讓一段歷史鮮活起來,而親自踏查海港、山巔、荒巔、小村,爲了尋找一個真相,而遍搜好幾個人的傳記、日記、筆記等,爲了書寫歷史場景而儘量尋找舊照片以爲印證,那種種辛勤勞苦,以及追尋過程的喜悅,唯有內心知曉,萬般心事,真難以爲外人道。

所以我可以遙想,當連雅堂寫完《臺灣通史》,深夜掩卷,獨自面對寂靜天地,面對故鄉的一抹青山,想着自己所書寫的青史,所敘述的悠悠先民,如今仍在異族統治下,而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留下歷史記憶長卷,那心境是何其深沈而又複雜!這八首詩,正是這既壯闊又曲折的心情。

他稱自己書成之日,「落落先民來入夢,九原可作鬼猶雄。」將自己的書寫,化爲那些磊落的的靈魂,在九洲大地上游蕩,做鬼仍是英雄。那是何等的寂寞與氣魄。然而他深知,自己是民間自發的史家,跟那些受政府委任的史官完全不同,所以他稱自己是「遊俠」,因此最後一首說:「一氣蒼茫接混冥,眼前鯤鹿擁重瀛。渡江名士如相問,此是人間野史亭。」

詩中如是描述:《臺灣通史》要寫的臺灣,本是存在於一氣蒼茫之中,原始而混沌,後來有了開發,而有了臺南(鯤)和鹿港(鹿),擁抱着重重疊疊的大海。渡海而來的名士如果問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請你告訴他,這是「人間野史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