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眼裡出西施” | 朱光潛《談美》
朱光潛(1897—1986),別名孟實,筆名盟石,安徽桐城人,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現代美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是第一個在中國廣泛介紹西方美學的人,是繼王國維之後享有國際聲譽的一代美學宗師。代表作有《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變態心理學》《西方美學史》等。
“什麼叫做美呢?美之中要有人情也要有物理,二者缺一都不能見出美。”
“情人眼底出西施”——美與自然
(節選)作者:朱光潛
美感是什麼?
從積極方面說,我們已經明白美感起於形象的直覺,而這種形象是孤立自足的,和實際人生有一種距離;我們已經見出美感經驗中我和物的關係,知道我的情趣和物的姿態交感共鳴,才見出美的形象。
從消極方面說,我們已經明白美感一不帶意志慾念,有異於實用態度,二不帶抽象思考,有異於科學態度;我們已經知道一般人把尋常快感、聯想以及考據與批評認爲美感的經驗是一種大誤解。
美生於美感經驗,我們既然明白美感經驗的性質,就可以進一步討論美的本身了。
什麼叫做美呢?
在一般人看,美是物所固有的。有些人物生來就美,有些人物生來就醜。比如稱讚一個美人,你說她像一朵鮮花,像一顆明星,像一隻輕燕,你決不說她像一個布袋,像一條犀牛或是像一隻癩蛤蟆。這就分明承認鮮花、明星和輕燕一類事物原來是美的,布袋、犀牛和癩蛤蟆一類事物原來是醜的。說美人是美的,也猶如說她是高是矮是肥是瘦一樣,她的高矮肥瘦是她的星宿定的,是她從孃胎帶來的,她的美也是如此,和你看者無關。
這種見解並不限於一般人,許多哲學家和科學家也是如此想。所以他們費許多心力去實驗最美的顏色是紅色還是藍色,最美的形體是曲線還是直線,最美的音調是G調還是F調。
但是這種普遍的見解顯然有很大的難點,如果美本來是物的屬性,則凡是長眼睛的人們應該都可以看到,應該都承認它美,好比一個人的高矮,有尺可量,是高大家就要都說高,是矮大家就要都說矮。
但是美的估定就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假如你說一個人美,我說她不美,你用什麼方法可以說服我呢?有些人歡喜辛稼軒而討厭溫飛卿,有些人歡喜溫飛卿而討厭辛稼軒,這究竟誰是誰非呢?同是一個對象,有人說美,有人說醜,從此可知美本在物之說有些不妥了。
因此,有一派哲學家說美是心的產品。美如何是心的產品,他們的說法卻不一致。康德以爲美感判斷是主觀的而卻有普遍性,因爲人心的構造彼此相同。黑格爾以爲美是在個別事物上見出概念或理想。比如你覺得峨嵋山美,由於它表現“莊嚴”“厚重”的概念。你覺得《孔雀東南飛》美,由於它表現“愛”與“孝”兩個理想的衝突。托爾斯泰以爲美的事物都含有宗教和道德的教訓。此外還有許多其他的說法。
說法既不一致,就只有都是錯誤的可能而沒有都是不錯的可能,好比一個數學題生出許多不同的答數一樣。大約哲學家們都犯過信理智的毛病,藝術的欣賞大半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
在覺得一件事物美時,我們純憑直覺,並不是在下判斷,如康德所說的;也不是在從個別事物中見出普遍原理,如黑格爾、托爾斯泰一般人所說的,因爲這些都是科學的或實用的活動,而美並不是科學的或實用的活動。還不僅此,美雖不完全在物卻亦非與物無關,你看到峨嵋山才覺到莊嚴、厚重,看到一個小土墩卻不能覺到莊嚴、厚重。從此可知物須先有使人覺到美的可能性,人不能完全憑心靈創出美來。
依我們看,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媾後所產生的嬰兒。美感起於形象的直覺。形象屬物而卻不完全屬於物,因爲無我即無由見出形象,直覺屬我卻又不完全屬於我,因爲無物則直覺無從活動。美之中要有人情也要有物理,二者缺一都不能見出美。
再拿欣賞古鬆的例子來說,鬆的蒼翠勁直是物理,鬆的清風亮節是人情。從“我”的方面說,古鬆的形象並非天生自在的,同是一棵古鬆,千萬人所見到的形象就有千萬不同,所以每個形象都是每個人憑着人情創造出來的,每個人所見到的古鬆的形象就是每個人所創造的藝術品,它有藝術品通常所具的個性,它能表現各個人的性分和情趣。
從“物”的方面說,創造都要有創造者和所創造物,所創造物並非從無中生有,也要有若干材料,這材料也要有創造成美的可能性。鬆所生的意象和柳所生的意象不同,和癩蛤蟆所生的意象又不同。所以鬆的形象這一個藝術品的成功,一半是我的貢獻,一半是鬆的貢獻。
一般人常歡喜說“自然美”,好像以爲自然中已有美,縱使沒有人去領略它,美也還是在那裡。這種見解就是我們在上文已經駁過的美本在物的說法。
其實“自然美”三個字,從美學觀點看,是自相矛盾的,是“美”就不“自然”,只是“自然”就還沒有成爲“美”。說“自然美”就好比說上文六條垂直線已有三個柱子的形象一樣,如果你覺得自然美,自然就已經過藝術化,成爲你的作品,不復是生糙的自然了。
比如你欣賞一棵古鬆、一座高山,或是一灣清水,你所見到的形象已經不是鬆、山、水的本色,而是經過人情化的。各人的情趣不同,所以各人所得於鬆、山、水的也不一致。
流行語中有一句話說得極好:“情人眼底出西施。”美的欣賞極似“柏拉圖式的戀愛”。你在初嘗戀愛的滋味時,本來也是尋常血肉做的女子卻變成你的仙子。你所理想的女子的美點她都應有盡有。
在這個時候,你眼中的她也不復是她自己原身而是經你理想化過的變形。你在理想中先醞釀成一個盡美盡善的女子,然後把她外射到你的愛人身上去,所以你的愛人其實不過是寄託精靈的軀骸。你只見到精靈,所以覺得無瑕可指;旁人冷眼旁觀,只見到軀骸,所以往往詫異道:“他愛上她,真是有些奇怪。”一言以蔽之,戀愛中的對象是已經藝術化過的自然。
美的欣賞也是如此,也是把自然加以藝術化。所謂藝術化,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不過美的欣賞和尋常戀愛有一個重要的異點。尋常戀愛都帶有很強烈的佔有慾,你既戀愛一個女子,就有意無意地存有“欲得之而甘心”的態度。美感的態度則絲毫不帶佔有慾。一朵花無論是生在鄰家的園子裡或是插在你自己的瓶子裡,你只要能欣賞,它都是一樣美。老子所說的“爲而不有,功成而不居”,可以說是美感態度的定義。古董商和書畫金石收藏家大半都抱有“奇貨可居”的態度,很少有能真正欣賞藝術的。
我在上文說過,美的欣賞極似“柏拉圖式的戀愛”,所謂“柏拉圖式的戀愛”對於所愛者也只是無所爲而爲的欣賞,不帶佔有慾。這種戀愛是否可能,頗有人置疑,但是歷史上有多少著例,凡是到極濃度的初戀者也往往可以達到胸無纖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