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圖/黃祈嘉

嘉娜要結婚了。我坐在辦公室外侷促空間的桌邊山葉出產的木質老舊椅子上,喃喃自語,輕喟出這六個字,微微抖動的雙手,拿着輕薄紅色喜帖,觸撫着刻印的燙金喜字,怎一個傷字了得!無聲無息,擠壓出崩裂脆弱的絮語,好不容易擱淺岸灣的青春秘境又漲潮了。

凝默許久,我起身緩緩走向書記官長的獨立辦公室,站立面對總統府側面。此時,已近凌晨時分,街道上闃寂無人,僅少量的車輛在重慶南路上奔馳流竄。偌大的辦公室只有自己及玻璃窗內透出的虛黑影子,背景是磚紅兼灰日式建築物的總統府,餘皆無痕無影。

如斯情景,纏綿着長夜孤寂的歲月,日復一日,涓流枯味,已半年有餘矣。白天司法院工讀,晚上師大上課,課後,返回辦公室席地而眠,一卷鋪被即是孤枕夜眠的見證。

夜晚。我是雄踞都會萬戶璀燦燈火闌珊處的歸人。

我佇立良久, 回神後,又走回那侷促狹窄的自我天地,就晚上而言是如此。我習慣性的以迅敏動作,立馬將睡覺寢具井然有序地鋪整在辦公桌上,準備入眠。

輾轉牀上左右翻身,好像有一團火焰焚燒着心靈,感覺渾身灼燙,放浪的情緒在內心激盪着;同時,忽忽若失的莫名惆悵無明竄起。載不動許多愁!苦澀伴奏,安眠破碎;夢境扣問,痛苦至極!

我孤守着冷澀的暗夜,不覺進入朦朧夢鄉,浮現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迷惘足印,淺輕如貓步躡足於浮塵,無聲無息,飄蕩定格在蒼白歲月強說愁的苦悶無憑訴的高中畢業後尚未服役年代 。

那年夏天,且聽南澳山中雲深風吟,靜默佇候一場未曾兌現的青春風韻。入眼可見卻渺遙,看似無情卻有情,悽迷哀婉而孤嘗寂寞,此生不悔!

那是個酷暑的午後,微微涼風吹拂我身,颯爽!我獨坐在南澳醫院病房外廊道默覽王尚義的《野鴿子的黃昏》,此時,全然忘我地闖入書中迷惘的文字情思之中。情爲何物?迷惘又嚮往,驚起卻回頭。「你在看什麼書?你的舅媽在找你。」突然,耳際飄來兩句清柔悅耳之音,我直覺地朝着悅音之處擡望眼,驚見一位白衣護士在身邊淺淺微笑,絲毫不陌生的對我說出這兩句話。記憶中,從小至今未與陌生女子單獨交談,突遇此情景,一時間,還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裝作若無其事向她瞥望一眼,順手把書的正面讓她一瞥,就隨嘴回了一句,「謝謝!我進病房去看舅媽了。」  沒多久,她進病房替舅媽量體溫,喂服藥物。我坐牀邊椅上,趁着她替舅媽量體溫喂服藥物之際,好整以暇地靜默欣賞她的容貌舉止。啊!一種神秘抑鬱美感蕩攝我心神,我爲之一怔。內心默涌讚語:「南澳有佳人!」她鼻樑端正挺直,如此勻稱;雙眸深邃烏麗,如斯亮徹;渾身上下最帶有藝術家氣息的,是蛾眉之間微蹙淡掃串接紅色的薄脣又不露齒白的嫣然一笑。顛覆虛矯,情思淪陷。我久久陷入感官目眩之旋渦!

心脈波瀾驚濤之餘,又恐佳人窺悉吾內心寂靜深處之底掙扎的熱熔岩漿迸射。於是,正色問了一語:「舅媽還好吧。」她微燦一笑:「一切安好!」語畢,她敏捷的把醫療器材收整妥當,推門離開之時,對我回眸一句:「謝謝你的讚賞!改日有幸向你借閱《野鴿子的黃昏》一書否?」我嚅嚅無語,昔日的滔滔語彙瞬間瓦解,一敗塗地。佳人身影,倏然離去,暗香密縫,傷逝輪迴。

明媚的南澳盛夏熱得發了狂,無聲的熱氣在柏油馬路上肆無忌憚地蒸騰,冒出非雲非霧的灰濛熱魔閃光,嬝嬝浮懸在空中。

擡望遠,灰暗朦朧的片雲,悠悠然飄浮在遙不可及的蒼藍天邊。校舍旁的田野阡陌,寂靜無人,金黃稻禾在陽光下和鳴着蒸騰熱氣,羣飛閃舞。

此時,已近午後二點,我坐在南澳蓬萊國小的教師宿舍內的書桌前,臨近窗邊,孤身覽賞窗外盛夏的醺醉風光。桌面攤開一本諾獎得主紀德代表作《窄門》,時而擡頭飽覽美景,忽而支頤低吟朗讀。

閱讀,我生命成長的城堡,我心靈自戀的光影。面壁私語,極盡廝磨;魂斷書房,忘乎塵囂!

《窄門》帶有自傳性小說色彩,乃紀德現實生活的片斷轉接,作品獻給紀德妻子及自己。無悔摯愛,超凡情慾;絮語醉心,官能讓位。

「你們盡力從這窄門進來吧」,沃蒂埃牧師宣講《路加福音》的教義,驚駭閱讀到此句時,離校舍不遠處的教堂響起銀鈴一般的鐘聲,一如悠悠仙樂自遠而近飄入耳中。此音只應山中有,塵囂那得幾回聞!

教堂的鐘聲蕩旋我心,敲響了我聆聽內在聲音的激情。黃昏獨步,思緒漫遊,已然是我一個人的<山林>世界。

我思故我在。

我獨身漫步,不覺已近醫院,我已二天沒來看舅媽了,掛念同時也思忖:「那位佳人正在值班否?我要如何把書交給她?」若不在,我就把《野鴿子的黃昏》置放值班室請託她同事轉交,最自然單純,省掉面對那天嚅嚅語塞之窘態。若在,見面第一句話要說什麼?那天自己內心默然私語被她道破揭穿的「謝謝你的讚賞」一語,要回應並探索原因嗎?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不提,直接把書拿給她,隨即轉移話題,問舅媽的病情,豈不甚好?不管如何?她的內心究竟是怎麼想的?

諸多惑團烈火在我內心深處糾纏激烈,終欲一詢究竟,方能意解心開!

「你來看你舅媽呀!」又聞一串悅耳之音飄蕩耳際,同樣的佳人,同樣的悅音,同樣的醉心。將我從之前被圍困的啞口尷尬記憶喚醒!

我當下剝去矯飾的應酬語,不再講究起承轉合平仄押韻的古典詩韻語彙,直言說道:「我今天特地把《野鴿子的黃昏》送來,供妳閱覽。希望妳喜歡。」

這時,我看見她的臉孔浮現出異樣的光彩,在廊道的角落靜靜站着。一抹夕暉灑下金黃暈染的光線,淡描出一道暗影,悠悠慢板掠過她雅亮憂傷的眼神,似訴心中無限事。我感染,我好奇。我的視覺界域,頓時壞空,濛濛煩惱,隱隱蔓延。

身心塵外遠。

「謝謝你!我會認真閱讀,改天,我們一起討論。可嗎?有事,先行離開。再見。」

佳人慧黠地微笑,對我說出這句話,且,帶點欲言又止的閃爍眼神,徒然留下讓人難以領會的迷霧,一惑未解又起一惑,那一扇門,何時才能打開?

空門無開闔,船過水無痕!

立秋。涼風至,白露生,寒蟬鳴。

一聲蟬鳴,擊碎了夢境,寂寞悄然推門進來了,與盛夏的午後相遇。荒蕪許久的幽幽情思又被輕攏慢捻抹復挑,再度焚燃點起斑斑痕光。何以解憂?唯有寄興於遙念。

遙念的意象非有非非有。

山中的風嵐徘徊在大暑與立秋之間隙往復推移,氣溫難以分明流轉,熱涼無常。

我懷着思古幽情,奔向經典的鄉愁。

山中無甲子,時光飛逝,開學在即,離山近怯。我日夜輪迴閉室自戀耽溺泛讀古今中外經典,快意書海,久累不悔。以爲入學師大國文系就讀預作準備。

文學情牽我的逝水年華。

一念及此,千絲萬縷的靈思魂魄閃跳起來。我借給佳人《野鴿子的黃昏》,讀完了吧。離開山中之前,去看看她,順便一聽讀後感想,藉以增長我的人生見地。也是她曾應允一起討論的事。此念甚好,當下私意決定明天去看她。

深夜,突然滂沱驟雨傾瀉而下,無情地敲擊着翠綠大地。不久,颳起一陣強風,爲暗夜四方一涌而來的大雨吶喊助威。

狂舞漫卷,雨密風急。穿刺我的心臟,一如扁舟在驚濤海浪漂流,駭人心魄!

急雨敲檐聲,聲聲驚夜夢。

我悚然驚坐起,想着,如此大雨,是我從宜蘭市區到南澳山中,罕見。

天氣異象?吉抑不祥?腦內分泌出憂鬱氣息,瀰漫巡狩臟腑邊境四周,遊移滑竄。我失眠了。

昨夜,雨急。大地歷經一場洗滌。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晨曦,天朗,地爽,澈亮,翠華。合奏一場靜謐協奏曲。山鳥鳴唱,嫋嫋囀落叢花之中,低盪着晨曉的溫柔。

我起了個大早,抖擻精神,獨身出門,沿着南澳公車站大街漫步,商家尚未開始營業,街上寂靜,風雨已杳。

不遠處,一株老鬆在曦陽底下紋風不動如老僧之跏跌,風骨嶙峋,任他微塵幻化,不揚眉,未瞬目 。

一隻孤鳥築穴於老鬆蜿蜒凌空的虯枝之頂,高巢獨居,輕盈回舞;縱放清歌,彩繪人間。

我跌入尺幅水墨畫的悠閒意境之中。

太陽高掛,人潮漸多,一天的生活於焉開始。我沿着大路直驅醫院去找佳人,這時,接近十點,天朗雲淡,蟬聲和唱。空氣中飄散一股淡淡香草味,太陽輕灑身上,不覺炎熱,反而有種溫暖舒適的感覺。

過了小徑,南澳醫院就在眼前,我直往內科護理站尋找佳人,環顧四周未見身影,心中疑惑大起,於是,詢問值班護士。護理長了解原委後,她說:「嘉娜前兩天已離職,去花蓮了。她留下一包紙袋,請我轉交給你。」我好奇追問道:「嘉娜有留話嗎?或是交待其他的事宜?」護理長語帶神秘的笑語說:「一切盡在紙袋中。」說完,偕同另一位護士去巡病房了。

寂靜和孤單籠罩着我,一隻影子歪斜地自我放逐到廊道牆壁上。煢煢獨立,形影相弔。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年少情懷總是詩。尋尋覓覓。怎一個悵字了得!

孤雁單飛傳遞的低切絃音續續拉奏。

整片山林一片寧靜,好像一潭止水。校舍外的蔥鬱短叢和黃金稻禾都沉浸在黑夜的睡眠中。只有蟲聲和蛙鳴在清風下細語。周遭靜寂無聲。

靜謐就是我的夜世界!

我把嘉娜留下的紙袋擺放在桌上,凝視一眼,吸一口氣,輕輕地打開,《野鴿子的黃昏》完好在眼前,書上附有一封信箋,信封上寫着:「致 維摩。」左下方則寫着花蓮的地址及嘉娜緘字樣。

我吸氣凝神,專心一志把信箋緩慢地抽出來,雪白信箋浮着一紙墨色字痕,行書氣韻,出於天然,驚豔眼眸,優遊脣齒,輕誦:

維摩:你好!不告而別,歉!

璧還《野鴿子的黃昏》一書。感謝借閱!

苦悶的年代,早慧早夭的天才俊秀,竟如天邊彗星一閃而隕。在學才華洋溢,超邁同儕;畢業疾病焚燃,告別人世。生死無界期,能不懍乎?

尚義筆觸憂鬱,洞悉人性。一句<野鴿子在黃昏的時候,也要傍依溪水。>深獲我心亦觸動我的情傷離傷。斷舍南澳情傷,離傷而傍依花蓮,是我靈魂浴火重生的換位出口。

這次美麗的邂逅實在太短暫。西窗剪燭反擦身而過,何其悵然!踅音悠悠慰我心。

別了!有緣人。

李嘉娜敬筆於60年8月20日

筆墨雲影燒燙胸臆;讀箋睹人淚沾白衫 。

我起身振神步出屋外,天將破曉,東方濛霧一片,暈染着疊翠青山。擡頭仰望,廣廓深藍色的天幕上閃爍着一顆白亮的星星。

日常靜好,孤影甦醒。我安步去郵局,購買明信片一張,並在反面空白處寫下短言並寫上臺北地址寄給嘉娜:

嘉娜雅賞:

一切的音符律動盡皈依天籟

維摩敬書於60年8月22日

歲月軌跡律動,我於一粟之滄海中,瞬間轉身,告別蘭陽平原歲月,孤身投入紅塵漫舞臺北城市。九月進入師大學府追求文學的堂奧。

「維摩,陸科長約你一晤。」一大早,工作前輩老薑對我說。我隨往洗手間攬鏡一照,昨夜失眠未顯倦容,從容應對科長無疑意。科長面帶微笑說:「恭喜你!榮獲本院徵文比賽首獎。爲本單位爭光。再次恭喜!」我道謝後回到那侷促的天地,唸叨着昨夜寫實夢境及今晨所發生得獎的事情,恍如一夢。

學業與事業齊進,文學風月人間色。

我靠着文學滋潤着孤獨的靈魂,工作磨練着世情的調性。學術殿堂與青春莽動,划動心湖的潮汐,孤高而俗鄙,頹廢又寫實。

嘉娜的婚帖,迢迢逶迤我生活日常的流光。礙於課業與工作,我無法抽身遠赴花蓮參加婚禮道賀。以郵局禮券兩千元作爲賀儀,並寫明無法親賀緣由爲憾。依址寄送嘉娜。佳人紅塵得姻緣,喜氣收場。

自古逢秋多寂寞,我言秋日勝春朝。-劉禹錫《秋詞》

秋夜低切漫舞。昏黃燈。千山萬水回曼身影在燈下暗香顧盼流連。

執子之手。愛情唯心論。斷。滅。空。

我正襟,端坐,無語,淨手輕撫嘉娜的信箋及喜帖,摩挲往復,後,勻稱排放在桌上。我以本自清靜、本無一物的虔明之心,脈情凝視信箋喜帖作最後的傾訴追憶,摯情告別。十分鐘後,我再把信箋喜帖放回紙袋,封緘。並在紙袋正面中間用楷書寫下:

葬 情

維摩敬書於60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