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i被毒死,她自學刑法,追兇776天
2022年9月14日,搶救臺上,又一隻小狗疑似中毒去世。幾乎沒人注意到它們。在一座住着2000萬多萬人口的大城市裡,少有人在乎一隻小狗的離開。
小狗叫Papi,是隻步入老年的西高地白梗。他有雙圓溜溜的眼睛,到離開時依舊努力睜得很大。如果當時平安走下手術檯,幾個月後就是它13歲的生日。
因爲寵物殯儀下班,Penny把Papi抱回了家。小區樓下聚集着很多人,有人把手機懟到她面前,一邊拍一邊喊:“快看呀,北京朝陽區首開暢頤園小區投毒了,狗都死啦。”
那一天,小區內有11只寵物狗中毒,其中9只死亡,另有兩隻流浪貓死亡。
Papi回到了它的小牀,蓋好被子。Penny一夜不敢閤眼,她的手一直在抖,內心卻無比堅定,抓到兇手。
5個月後,她和小區受害犬撫養家庭組成了前所未有的11人起訴隊伍。11只中毒犬,11份起訴書。
她不再考慮30歲後的就業危機,放棄工作,翻遍裁判文書網,查無可查後,決定自學刑法。網暴也從此刻,如影隨形。
兩年,近800天過去,這成爲北京甚至上廣深等一線城市第一例走到刑事訴訟階段的寵物中毒案。雖然還沒等來結果,但Penny在偌大的城市裡,終於爲這隻叫Papi的小狗掀起了一點波瀾。
那是哭聲、慘叫聲此起彼伏的一天,是Penny永遠忘不掉的日子,2022年9月14日。
從小區附近的寵物醫院,到幾十公里外需要花費上萬元血透的順義寵物醫院,都是同一個小區的居民和他們正在搶救的小狗。
十幾只不滿週歲的幼犬、懷孕的母犬和陪伴超過10年的老年犬,先後被送上搶救臺。很多小狗前後15分鐘就沒了。
秋田犬“秋天”離開後,它的主人因痛哭缺氧,眼部劇痛被救護車帶走,此後半年沒能上班。
老年犬黃黃做完血液透析,不到十分鐘便離開了。它是隻流浪狗,兩個月大時被現在的主人收養。互相陪伴的13年,老人爲他做了被褥、枕頭,一家人從未讓黃黃在地上睡過覺。
現在,Penny眼看着黃黃被家人裹着醫院給的小毯子抱走。黃黃家中的老人,因打擊過大而住院。
排在黃黃後面的是Papi。毒發後,它堅持了六個多小時,連搶救的寵物醫生都驚歎於Papi的求生意志。
晚上六點多,血透結束。Papi開始抽搐,四肢奮力地划着,像溺水者努力想浮出水面。它又堅持了半個多小時。
Papi一直都很勇敢,從前打針都一聲不吭,現在,它仍是年紀最大堅持最久的小狗。
可Penny還是收到了醫院遞來的毯子。
19:10,Papi不再抽搐,圓溜溜的眼睛卻沒閉上。Penny摸了摸手裡的毯子,很廉價的質感,又哭了,她替Papi覺得委屈。
她從來都把能夠到最好的一切給Papi。
Papi,在西班牙語裡是好兄弟的意思。12年前,媽媽把兩個月的小狗帶到她身邊,她爲它取名Papi,把它當兄弟,再後來視作她的家人、孩子。
他們互相陪伴了12年,一起上山、看海、爬長城。Papi7歲步入中老年後,出行有了作爲代步工具的小推車;查出高血脂和輕度的腎衰竭後,食譜新增了果蔬、魚油和輔酶Q10,以控制體重。
Penny的分離焦慮一天比一天更重。每一天睡覺前,聽着Papi微微的鼾聲,她都在祈求時間再慢一點。每一年,Papi的檢查費用比她自己的還高。
如今她的小狗走了,裹住它的怎麼會是一條這麼差的的毯子?
Penny又看了看Papi的病理報告單,上面寫着:“肝臟指標升高,血鉀過高,肌酸激酶升高,高度疑似中毒”。
這和Penny的猜想吻合,她猜到這明顯無疑的非自然死亡,極大可能是有人投毒。
當天早上八點,她例行帶Papi出門散步。十點,她收到小區朋友遲來的提醒,小區已經死了三隻小狗,疑似中毒。
兩小時後,Papi開始嘔吐、吐血,渾身抽搐,送醫搶救。
Penny在半小時後趕到,並立刻撥打110。醫生透露,上午已經送來十幾只,醫院救不過來了。
她將醫生的囑託轉發到小區住戶羣裡,“趕緊通知小區物業,不要再遛狗了,或者是戴上嘴套”。
連發三遍提醒後,立刻有個叔叔迴應了Penny。這是Penny聯繫到的第一個中毒犬的主人。
下午,Penny將Papi轉到幾十公里外可以全身換血的醫院後,又遇到了同小區的黃黃。
夜裡,Papi以幾乎是最殘忍的方式離開了他。
懷裡的Papi似乎重了很多,Penny手一直在抖,幾乎抱不住它。它的脖子爲了扎針插管,用棕色的彈力繃帶纏了五六層,如今就像要斷掉一樣。
Penny把Papi放回了它的小牀,蓋好被子。
家已經不是家了,像是不可言說的犯罪現場,到處是Papi吐的血、嘔吐物和失禁時的大小便。
Penny想起了過去快速劃過的投毒新聞。
全國各地,毒殺犬隻事件時有發生。內蒙古通遼市,8只寵物狗吃下摻有鼠藥的熟雞肝塊死亡;黑龍江牡丹江市,11只寵物犬被投毒致死;四川成都、雲南昆明,小區寵物狗接連被投毒致死,且發生了不止一次……
那時她總抱着僥倖心態,不敢細看。這一刻,看過的新聞,過去從事記者的經驗讓她意識到,這是故意投毒,且投毒者大概率就住在這個小區。
Penny掏出手機,快速聯繫警方進行屍檢、聯繫殯儀。她的手一直在抖,內心卻無比堅定,一定要把人揪出來。
想討回公道的不止Penny。那一天,她當時所在的暢頤園小區共撥出了24個報警電話。
首開暢頤園小區只有三棟樓12個單元,一天裡卻有11只寵物狗疑似中毒,9只死亡。這在整個小區內引起了恐慌。
中毒犬的主人們拼湊信息後發現,有交集的地方離小區兒童遊樂場只有半米遠。許多孩子每天在此玩耍。
家長不敢再讓3歲的孩子在樓下逗留,幾個月的時間裡,抱着孩子進出。
養寵物的人,出門把自家小狗牢牢抱在懷裡。投喂流浪貓的阿姨發現,小區的流浪貓都消失了。
中毒事件後,樓下出現了很多走訪調查的便衣警察,詢問有沒有看到誰跟誰有衝突之類的問題。Penny後來得知,朝陽重案組四個隊全部出動了。
她也每天在小區裡繞,絕口不提受害者的身份,找機會和所有人聊,終於從刑警口中得知小區裡被投放的危險物質名爲氟乙酸,劇毒,屬國家明令禁用的化學品,不能在市場流通和售賣。
零點幾毫克氟乙酸即可致成年人死亡,對於Papi這樣的小型犬來說,聞嗅即可致命,哪怕戴好嘴套也不能倖免。
半個月後,65歲的男性業主張某某因涉嫌故意投放危險物質罪,被抓獲歸案。
張某某後來在法庭上交待,他在市集買了雞脖子,將吃剩的雞脖剁碎,浸泡在氟乙酸藥水裡,撒到人來人往的車棚門口和兒童樂園附近。下毒是因爲孫女不喜歡小狗,且他的三輪車曾被狗撒尿。
但北京市六環路以內禁止正三輪摩托車通行,且據Penny所說,嫌疑人的車一直停在小區內阻礙消防通道的地方。與這些違規相對應的是,中毒的小狗都有狗證,辦了正規手續。
派出所最初以“被故意損毀財物案”受理,確定是氟乙酸後,變更爲尋釁滋事罪。法律是Penny的知識盲區,她想知道是否可以數罪併罰,卻發現各方都講不太清楚。
Penny又在新聞和裁判文書網裡尋找可參考案例。大量檢索後發現,北上廣深寵物中毒的新聞,僅可以檢索到警方立案,但都沒有下文,裁判文書查無可查。
她聯繫身邊的大V、諮詢北京頭部的刑事訴訟律師,自學走法律程序和蒐集更多有利證據的方法。但更細節的問題,他們都無法給Penny一個答案。
最近許多網友發給她的黑龍江寵物中毒被判刑案件,她在兩年前事發時,就已經仔細研讀過公開卷宗,兩案有太多不同。
沒人接觸過這樣的案子。這是一個發生在一線城市的,與殺人放火、詐騙……都無關的,由寵物中毒而立案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哪怕是置身動物保護領域的律師,答覆依舊是:第一次經手這樣的案子。
善惡有報,Penny想要投毒者坐牢。擺在面前的卷宗和答覆卻告訴她,此前寵物中毒事件被刑事立案的少之又少,多數投毒者並沒有受到實際刑事處罰,多是取保或賠錢。
接下來的路並不好走。Penny沒有猶豫地繼續爲Papi而戰。
沒有可參考答案,她可以耗上自己的人生來尋找、答題。
她買來《刑法》《民法典》《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從基本法看起,逐字逐句尋找適用的法條,將法律真正當作自衛的武器。
自學法律的同時,她還有件更重要的事,連接11人的起訴隊伍。
中毒犬的主人陸陸續續進羣。每個人都想爲自己的小狗討回公道,可其中有人上了年紀不知所措,有人忙於工作沒有空閒時間,有人受制於經濟壓力。
她做好起訴狀模板,一家一家去聊。其中50%是中老年人,個別打字、認字都受限制,他們囑咐Penny:“閨女,你別給我打字兒,你給我發語音。”電話溝通成本非常高,解釋時間以小時起步。
Penny把所有人當作工作的甲方,不斷去調整要求,直到每一步大家都能達成共識。
事發一年後,最後一箇中毒犬的撫養女孩進入中毒小狗的受害羣。她不善社交,卻實在放不下她的小狗,於是在小區羣詢問:“一年前的這個事情就這樣結束不了了之了嗎?”
Penny問女孩,要不要起訴,對方立刻回答:“要”。
11只中毒犬,11人組成起訴隊伍。
2023年1月,朝陽法院正式立案。Penny等11名受害人的起訴書也陸續提交。
2022年12月,Penny收到的立案告知書顯示,朝陽分局以張某某“投放危險物質罪”正式立案。
這是北京第一例走到刑事訴訟階段的寵物中毒案。
立案後,Penny終於有時間停下來,去趟醫院了。
此前的四個月裡,Penny的時間被超負荷排滿,每時每刻都在崩壞邊緣徘徊。
她的爸爸急需手術,住院又和退休前手續辦理等時間衝突。2022年在小區進出都困難的情況下,她作爲獨生女,不得不獨自據理力爭,幫父親協調退休問題的同時,3個月裡接連爲父親安排好兩次心臟手術。
工作也在繼續。Penny當時是國內某頭部影視公司的骨幹員工,恰逢負責的項目殺青上線,出品人、演員到視頻平臺的負責人,無數人無數消息等着她處理。
Papi離開後,Penny沒睡過一個好覺。她整夜失眠,心率加快,耳鳴、發抖。人生第一次,Penny爲了能呼吸,在家裡準備了許多氧氣瓶。
靠着吃藥,她才能在天亮前後,勉強睡一會。有時候,夢裡的尖叫聲會把她吵醒,睜開眼,卻再也沒有Papi能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緒,把爪子搭在她身上。
在夢裡,Papi從沒出現過。
Papi離開的第一週,她瘦了10斤,之後暴食又胖20斤。睡不着覺的凌晨三五點,她控制不住地大量進食,直到需要吃胃藥時才能停下,也不止一次地走上天台。
她並不怕高。20多歲時,她愛玩敢闖,蹦極、跳傘、飛機跳、大風天開快艇,潛水到十幾米的海下。
她不懼怕挑戰,從體制內跨界互聯網影視行業,主持年會,舉辦沙龍做演講人,採訪名導、明星。
現在,她的人生卻相對靜止了。2023年1月底,Penny確診重度抑鬱症和焦慮症,決定放下手中所有工作。朋友們發來的關心的、安慰,她無力回覆,許多信息至今停在2022年或2023年的某天。
把她拉下天台的是Papi。她記得Papi屍檢後,腹部那條被潦草縫上的口子、勉強才能合上的眼睛和裹着它難以形容的黃色袋子;記得收到Papi骨灰那天另外到來的三個快遞,全部與Papi有關,裡面裝着原本打算帶它中秋去阿那亞看海的海魂衫和救生衣。
Penny走下天台,按下工作、生活和社交的暫停鍵,只有關乎Papi的進度在持續加載。
她在重度焦慮和抑鬱中,克服生理本能,苦讀刑法,動力只有一個,讓投毒者依法量刑。
後來,在寵物中毒最常用也最重的故意投放危險物質罪之外,Penny在《刑法》裡發現了投毒人的行爲可能還觸犯了第125條裡的“非法制造、買賣、運輸、儲存危險物質罪”,若“非法買賣、運輸、儲存原粉、原液、製劑500克以上”或“造成公私財產損失20萬元以上的”,屬於125條裡“情節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2023年2月,11人遞交起訴狀,要求“判處被告人故意投放危險物質罪,尋釁滋事罪,損毀他人私有財產罪,數罪併罰”;要求賠償11個起訴人搶救費和精神損失費等。
Penny不止一次打電話詢問開庭時間,對方最開始說大概在2023年3月,4月,最終延後至10月。2023年10月26日,案件在朝陽區人民法院溫榆河刑事法庭開庭。
11個起訴人,全部到場。此時,距離11只小狗中毒死亡已過去一年零一個月。
開庭時,書記員得知投毒案是個狗的案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在法院待這麼長時間,第一次聽到狗中毒的事情還能走到刑事案件,沒聽說過。”
庭審現場,犯罪嫌疑人無悔罪表現,堅決拒絕所有賠償。過去一年多,他和他的家屬也從未對小區居民表達任何歉意。
寵物主中,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第一次看到被告,控制不住情緒,在發言時已哭作一團。Penny看到,對方律師笑了笑,好像渾不在意。
Penny作爲原告代表發言,坐在了公訴人旁邊,成爲除法警外,離被告最近的人。她也是原告席最冷靜的一個。
因爲法官的錘子已經敲了無數次。她不敢回憶,不敢落淚,強制自己跳出受害人角色,去安撫他人。她必須像正常人一樣,才能去提問,才能不剝奪發言甚至旁聽的資格。
中場休息時,對方律師告訴Penny:“我覺得你就應該當律師。你不考司法,太可惜了。”
法院的工作人員則告訴她,“以你的性格,我覺得你一定可以成的。”
可Penny翻閱卷宗、自學刑法以及她的冷靜、口才,並沒有等來一個結果。
下午四點,走出法庭,Penny發現,大門外,大家也都在等結果。
那天清早,許多人從全國各地趕來,得知庭審沒有任何旁聽席位,就守在門口。法院門前連把椅子都沒有,公路上只有野狗在三兩成羣地散步,可他們在北京10月末的大風裡,沒有吃飯,一直站到了現在。
Penny的眼淚瞬間落下了。
案件並未當庭判決。
被告的實際量刑,要根據其是否造成嚴重後果,即“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因目前該案未造成人員傷亡,是否造成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要考慮鑑定價格和因投毒產生的就醫費用。
這正是難點,11只受害犬的司法鑑定價格至今沒做成功。因爲所有小狗沒有血統證,司法鑑定失敗的理由寫着:缺少鑑定參數。
Penny打電話給北京相關鑑定部門,對方的反應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人給狗做鑑定的。”
撫養人們精心照顧的小狗,每年營養品價格上萬,搶救費用上萬,只因它不是名車、字畫、古董文玩,所以哪怕Penny四處爭取了兩年,小狗們的價格依舊無法鑑定,無法證明。
案件擇期宣判的截止日期在2023年12月17日。
2023年12月17日,Penny打電話後得知,案件要延長審查,最長延長期限是三個月,三個月又三個月,如今已是第五次,截至2024 年12月17日。
11個人依舊在爲所有人“沒聽說過”的案子堅持。一審後,他們決定請個律師,不再這麼被動。
找律師、確定、簽字,也是Penny帶着律師一家一家去聊的。爲此,她必須重返案發小區。
Papi離開後,她一夜夜睡在朋友的車裡,搬家恰逢司機和保潔感冒都不能來,她寧願和朋友來來回回搬了20多趟,也不願在那待一天。
重回故地,Penny又想起了Papi。
世面見多了,Papi早早學會了享受狗生。在公園散步時,它會把腳搭在塑膠跑道上面,而不是興奮地撲進草坪撒歡。它已經能清楚分辨水泥地、草坪和跑道哪個腳感更好,夏天草裡是否打過藥水。
小區裡,很多人養了新的小狗,依舊是原來的品種,用着原來的名字。沒人能徹底從傷痛中走出來。
而Penny無法再擁有一隻小狗了。Papi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無法承受類似悲劇再來一次的風險。
“我總說沒有人能共情我做的事。你把它想象成一個 13歲的小男孩,疼痛、抽搐、驚懼、尖叫、吐血、大小便失禁,整整將近 10 個小時,或許你才能共情我的痛苦。”
Papi離開的近800天裡,投毒者被關在看守所,Penny也被迫一起關着。
沒人限制她的自由,她手腳的無形枷鎖是她親手戴上的。她不敢出門,活動範圍限定在一日能往返的京津冀。判決書可能在任何一個工作日給到,如果結果不能接受,她必須在3個工作日內遞交準備好的抗訴材料,且快遞只能走中國郵政。如果人在異地,根本來不及。
而且出去去幹嘛呢?這兩年,她偶爾出門,在山裡哭,在海邊哭,在前往目的地的高鐵上哭。
身邊的朋友勸Penny,即便對方判4年,你都已經贏了100% 的養寵人。目前寵物刑事案件最重判刑3年7個月。
Penny不想要這樣的勝利。她的訴求始終如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查清案子。
兩年前的搶救臺上,Papi堅持了最長的時間。Penny則押注了更長的人生,既然有法可依,那當然得求個公道,討個公平正義。
在此之前,她的生命卡在這裡無限循環,她的名字只剩下一個,西高地Papi媽媽。
網暴從Penny爲Papi討公道的第一天就開始了。她給小狗討公道,因此自然而然地成爲了一部分人的“靶子”。
她在直播時回憶起最後一次抱着Papi的場景,哽咽着苦笑,被人罵怎麼笑得這麼開心;她半夜哭到控制不住,被人罵哭着作秀。哭笑說話都是錯。
時間久了,Penny可以根據謾罵內容,判斷網暴者性別。一方攻擊的點是惡犬傷人、不文明養犬。另一方罵人的每一個字眼都是隻跟女性相關的器官和疾病,且在男性身上並不通用。
上個月,她的私人信息被髮在人肉爆料羣,她發現後立刻去派出所報案,執法者覺得不可置信:“你確定嗎?你不認識他?你確定你跟他無冤無仇沒有見過嗎?你們是素不相識的這種陌生人嗎?”
答案是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網暴的男人發現Penny真的去警局報案後,立馬把她拉黑,並更換了頭像封面。
也有來自求助者的道德綁架。
最初,只要有人求助,Penny半夜兩點也會給出私人手機號,徹夜長聊。但他們總是很快就沒了消息,偶爾還有人在一段時間後拉黑Penny。
她漸漸明白,有些詢問者不是想討回公道,而是想讓她幫忙權衡利弊。
心力實在有限,Penny決定只爲Papi發聲,如果幫人發聲,對方至少得先堅持300天。
於是她又被指責作爲小狗英雄,憑什麼不幫忙?而在Penny看來,她不是什麼英雄,沒有神通,只是個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何況,她堅持快800天了,至今還沒有一個堅持300天以上的人來找過她。
這是Penny碰到壞人最多的兩年,也是碰到好人最多的兩年。
有人想給她衆籌,詢問捐款通道,私信發口令紅包。這些她從來都沒收過。
有人爲她提供未來工作的機會:“事情結束後,不嫌我們廟小,可以來工作。”這樣的邀請,Penny已經收到了很多個。
常有陌生人發來上千字的安慰。每個人都告訴她,Papi只是結束了狗生,它會像一陣風,一道光或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回來,和你重逢。
安慰不是良藥,Penny只想要壞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不久前,Penny將她的經歷授權給了一個影視公司。還有一個團隊想把它孵化成話劇。她有時會想象,如果電影能拍出來,上映那天,會不會就是投毒者刑滿釋放的時候?
開劇本會時,她發自內心地羨慕着主創團隊。過去身處影視行業,她偶爾抱怨工作生活始終分不開。真正喪失生活兩年後,她才意識到,那時再卷再累,身邊都是能正常溝通的人,進度總是在向前推進,那纔是正常的工作和人生。
不像現在,yes or no的選項裡,她得到的答覆永遠是or。
Penny並不享受Papi帶來的流量,也不想面對媒體一次次挖開血肉。但只有表達,才能讓更多人看到,讓Papi被注意到。
魯迅說,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Penny也這麼想。20年來養寵物的人從少到多,纔有了這麼多凍幹零食和寵物友好的商場、交通,爲小狗伸張正義的刑事訴訟也是一樣。過去沒有,現在很少,但她不是正在堅持嗎?
Penny很喜歡《三大隊》的主題曲《人間道》,歌裡唱着:
“惡人還需犟人磨
我是你殺生得來的報啊
也是你重生的因果
爲一口氣 爲一個理
爲一場祭 老子走到底
我要白日見雲霞夜裡舉火把
我要這朗朗乾坤下事事有王法”
Penny自認是個犟人,但不是向來如此。過去,她不是剛烈的性格,這兩年的堅持,讓她看到不合理的事,會主動站出來。
通過學到的刑法知識,她阻止過馬戲團的動物表演,也成功舉報過非法的狗肉產業鏈。“當你真正掌握了相關的法律法規,你會發現它真的很好用。”
她的《刑法》已經被翻到翹邊。她發現,《刑法》是本太好用的書,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現行的法律法條就夠用。
後來,有關注Papi案子進展的孩子媽媽真的買回了法律書籍,每天睡前陪着女兒讀一章,希望孩子在未來遇到麻煩時,有能力用法律自保,而不是說一句“算了”。
能多影響一個孩子,Penny覺得太過於難得。她也想往前走,放手的前提還是那句話,壞人要得到懲罰。
見Penny前,我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搜索“寵物 投放危險物質”,可以查閱的文書只有19篇。等到Penny他們的案子審判結果下來,這個數字就會更新爲20了。
這兩年,她非必要不出門,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化過妝,拍拍照,放鬆地過一天了。
我們約在一個晴朗的的秋日。
微風吹過,她獨自站在三里屯的街區,看着藍天白雲綠樹,忽然有種特別抽離的感覺。
這是鬧市的中心,是她曾經熟悉的地方,有着生活原本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