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風:《雪豹》,萬瑪才旦最複雜的電影?

電影《雪豹》是萬瑪才旦導演的第八部藏語電影。

在這部片子中,我們看到導演跳出以往一直在描繪的現實主義的藏地,呈現了超現實世界裡雪豹和喇嘛的相互救贖,從一個更加靈性和內心的層面,喚起人類對彼此的共情、對個體的愛與希望。

導演萬瑪才旦

電影所表現的現實世界與超現實兩個部分,“雖然看起來是兩個關於當下和過去的故事,但它們之間又有一定的內在聯繫,不可分割。”導演闡述裡寫道,“這是一部關於無與倫比的慈悲、關懷和愛的故事。”

CHIC邀請梅雪風來聊了聊,爲什麼《雪豹》成了導演萬瑪才旦層次最複雜的一部電影?以及解讀這部電影的真正密碼。

梅雪風

知名影評人,曾爲《看電影》創刊主編、《電影世界》主編,現爲專欄作家。

01

看不到它的差,就不能理解它的好

《雪豹》看了兩遍,第一遍印象極差,第二遍印象改觀。

改觀的原因,在於發現印象極差的點,在於主創的刻意爲之。

具體來說,那些讓人覺得粗糙生硬的地方,其實就是它好的地方。或者說,你看不到它的差,其實也就不能真正理解它的好。

從一個傳統劇情片的角度,你其實是很難找到這個電影好的地方的。它看起來平鋪直敘,缺乏必要的劇情起伏,也缺乏真正的敘事重心。所有人物,除了雪豹喇嘛,整體都顯得扁平且無趣。

整部電影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流水賬。

它是一個國家電視臺員工下鄉拍節目的非常普通的一天一夜。是兩段突兀的充滿宗教性和神性的雪豹拯救與被拯救的故事。是所有非本地人所具有的對於雪豹那獵奇性的讚賞,一種庸俗刻板的對於它美麗和靈性的驚歎。是電視臺員工與自己的女朋友那點矯情卻也真實的小吵小鬧。當然也是一個牧民冥頑不靈地要向政府和大衆(也就是電視臺攝像機)要一個說法的瑣屑和可笑。

02

解讀這部電影的密碼是什麼?

影片的現實部分,是以電視臺的記者的視角展開的。

在這個記者的視野裡,最重要的是雪豹,這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第二重要的是雪豹喇嘛,因爲這個人癡迷雪豹,是個傳奇人物,第三重要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她顯然是個敏感甚至是嬌氣的女人,需要他時時刻刻地關懷和呵護。第四重要的是他的同事,所以他們花了大把時間去給同事過生日。

對他而言,最不重要的是什麼?是被雪豹咬死了九隻羊的牧民。但在這場事件中,內心受創最重的就是這個牧民。

這種對於牧民的全面忽視,正是解讀這部電影的真正密碼。

這種忽視顯示在這部電影的方方面面。

在攝像機第一次來到事件現場時,記者所做的第一個事情,就是讓這個受害者離開他攝像機的中心位置,爲了提示這個信息,這個記者他驅趕了兩次。

這個記者無意於瞭解這個牧民的生活狀態,當然他還是非常公式化地在攝像機前面問了這個牧民的感想。而這個牧民顯然在他的眼晴裡,顯得有些過分激動,過分憤怒,表達起來無論語言和動作都有一種誇張的味道。攝像機裡牧民的形象,以及這個記者並不耐煩的神情,證明了記者的內心活動。

而其實整部電影的現實部分,其實絕大多數戲份都在講牧民的被忽視,只不過影片採用了一種隱晦的方式,它就像一個養尊處優的遊客所寫的一篇一廂情願的遊記。

它越真誠,就讓這篇遊記顯得越淺薄。它越多情,讓它的無情顯得更加刺眼。它看起來越是安之若素,越是說明它的麻木和冷酷。它說的越多的是什麼,就是最不重要的是什麼。影片就是用所有別人的在場,來反襯這個牧民的不在場。用別人情緒得到抒發,來反襯牧民的心聲無人聆聽。

所以,片中之所以出現了一場看似無聊的慶祝生日戲份,就是爲了反襯這個攝製組所有人對於這個牧民苦難的漠視。

他們只是爲了雪豹而來,他們從沒有感受這個牧民的訴求值得重視。

他們甚至沒有感受到牧民的痛苦, 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們在牧民的家中大張旗鼓的慶祝生日,絲毫不怕這會讓牧民感到刺眼和刺耳。他們甚至認爲牧民不過來和他們一起狂歡,是一種不合羣,反而有些不經意的嗔怪之意。

除了生日慶祝,更殘忍的是記者拿出雪豹的視頻讓大家欣賞,還一定要讓牧民一起。這是一種怎樣的居高臨下,是一種怎樣的在傷口上撒鹽。

除此之外,記者要不在與女朋友談着小資的戀愛,要麼和雪豹喇嘛去山頂尋找雪豹的足跡。沒有人把目光放在最應該被關注的牧民身上。

而對於體制而言,無論是鄉政府,還是派出所,也是如此。他們同樣只關心雪豹,至於牧民的經濟損失以及委屈,那是雪豹的問題解決之後的事情。

外界對於雪豹的過分關注,其實也是外界對於藏文化態度的一個縮影,人們關注的是它所謂獵奇的珍稀的那一面,而對於其中的每一個具體的人,其實完全缺乏興趣。 牧民的委屈也在於此。

甚至爲了這種奇觀,他們還得讓渡自己的利益。而且這種讓渡並不能讓他們獲得讚賞,只是他們的基本義務,任何對於自己利益受損的悲傷,都會被看成不識大體不認大局。片中牧民的笨拙卻強烈且始絡重複的話語,就是這種鬱結於心的情緒的集中體現。

而這種對於具體人的缺乏興趣,在片中不止是外族,也包括片中記者和主任所代表的藏族知識分子階層,他們同樣被那一套珍稀動物的宏大話術所盅惑,而喪失了對他們同族底層人士的基本同情。

03

漠視,纔是這部電影的真正主題

在這部片中, 攝影機的開和關的場景都很有意味。它只會在那些公式化的場景中才能在場,在雪豹喇嘛跳到雪豹面前時,它來不及開機,在牧民和鄉政府及派出所的對抗場景中,它順從地關機。

也就是說,它既沒有能力捕捉個體對於雪豹那種動人心魄的熱愛,也沒有意願紀錄個體對於自身所遭受的委屈所做出的反抗。片中那個記者所代表的媒體,被訓練成了一個宏大且空洞命題的傳聲筒而不自知,他自洽且歲月靜好地生活着。

影片就是用這樣一種隱晦的方式來表現了牧民絕望感的逐步累積,這也讓他最後跟鄉政府官員的衝突變得理所當然。

所以,漠視,纔是這部電影的真正主題。

這種漠視,不只是外界對於牧民具體痛苦的漠視,也是外界對於雪豹作爲一個生命體的漠視,雪豹在片中被無數次強調它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這個身份,這種強調,其實也就是在說,如果不是一級保護動物,它其實就不得拯救。

簡而言之,在這部電影所表現的現實世界當中,對於具體生命的關懷和慈悲消失了。與之相對應的,是超現實的那個雪豹和人類相互相拯救的世界。

在那兩個黑白的超現實故事中,人類對於雪豹的拯救並非是因爲它是瀕危動物,而是基於人性裡的那一絲不忍。雪豹對於人類的拯救,也同樣並非出自某種教條,它同樣來自於對於另一個生命所受苦難的不忍。

這種超現實的跨越物種的悲憫,與現實中的同類之間的悲歡並不相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現實部分那種隱而不發的微妙反諷,與超現實部分那種宗教性的單純強烈,也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種涇渭分明的分裂,是主創的某種傷感,也是某種希望。這種分裂,也讓這部電影成了導演萬瑪才旦層次最複雜的一部電影。

一方面,它是極微妙的:它用某種關懷的處處在場,描述另一種關懷的處處不在場。它用一種刻板印象,來激起爲你對某種刻板的隱隱懷疑。它用一種僞現實,來讓你反思現實真正的焦點應該在哪裡。

另一方面,它又極單純:它對那種理想中的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有着一種執念,那是一個肅殺的卻充滿神性的世界,人與動物被某種更直接的自然律統治着,他們在大部分時間活得像野獸那樣簡單坦蕩,在某一刻也像佛陀一樣閃着光。

新媒體編輯:miya新媒體編輯助理:陸姝格

編輯:景鑫 | 撰文:梅雪風

圖片:由《雪豹》片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