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死亡-陳丹青
大家好!
去年在北京魯迅紀念館講了一回大先生。要說的話,都說窮了。今天是海嬰先生的公子周令飛拉我再講一回,不敢推卻。既是大先生逝世七十週年,我就想一個題目,叫做“魯迅與死亡”。
這是個黑暗的話題。我們紀念海嬰的父親、令飛的祖父,可以取這樣黑暗的話題麼?我想來想去,在中國,沒有人像他那樣公佈內心的黑暗,而且最擅於書寫一團漆黑的死亡。所以下面說出的意思假如不得體,還請大家,尤其請海嬰先生父子,多多包涵。
我常想,周家父子真是難做人、做人難:除了血緣,魯迅幾乎不是你們的家人,他的聲譽,還有一代一代像我這樣的外人,永遠拿“魯迅”這個名字打攪你們全家。我這裡忽然想到海嬰先生書中提到的一件舊事,說是當年國難當頭,有人責難周作人先生爲什麼不肯離開北京,他說,我要撫養一家人,並指着老太太說:“這是魯迅的母親呀!”聽那說法,好像老太太不是他的母親。
這是令人反感的。可我讀了,卻發笑,而且認真想了想:我倒是願意揣想海嬰的叔叔並沒惡意:當人家以“國事”威脅周家的家事,周作人也可用“家事”——即“魯迅的母親”——與國事相周旋。早在1937年,他就知道他哥哥多麼重要,重要得已經在中國成爲一個大符號,而撫養這符號的母親,的確可以是他辯稱留京的理由之一。
昨天有幸與海嬰父子交談,又聽了令飛的講演,這才清楚周家後人幾十年來的難處——魯迅的骨血,親子孫,如今對魯迅的後事沒有一點過問的權力,魯迅真的不再是周家人,一談魯迅,等於談國事,海嬰的父親,令飛的祖父,早就被霸佔,被百分之百地“國有化”了。
扯遠了。請海嬰父子原諒。現在我來說我的話題:“魯迅與死亡”——死亡不是家事,不是國事,是我們都要遭遇的事。
(一)
魯迅先生病重那年,寫了一篇隨筆,叫做《死》。過了一個多月,他就真的去世了。這篇質樸的隨筆擱在今古所有談論死亡的文學中,也是絕品,而其中遺囑的最後兩句,真不愧爲堂堂魯迅,拿去和世界上種種著名的墓誌銘與臨終之言比比看,可謂獨領風騷。這兩句話,我們早知道的,就是:
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
我的問題是:我們果然知道魯迅先生什麼意思?爲什麼說這兩句話麼?當然,要是拿意識形態去解釋,拿魯迅的時代去核對,拿世俗的道德觀去譴責,幾句話就可以解釋——同時消解——這兩句話。我現在不想、也不能來給出自己的理解,我只是猜:這遺言要是給但丁讀到,伏爾泰讀到,拜倫讀到,尼采讀到,裴多菲讀到,薩特讀到,甚至給主張寬恕而終於離家出走的托爾斯泰讀到,都會拿魯迅沒辦法;我們的曹孟德、李太白、蘇軾、李贄之流要是讀到了,也會無可奈何,擊節讚賞。總之,但凡果真看破人類,看透死亡的人,都會拿這兩句話沒辦法。爲什麼呢?這是不該追究、不容辯說、不可就事論事的話。我知道,這兩句話是許多討厭的“好人”們討厭魯迅、非難魯迅的證據和話柄——爲什麼不寬容呀,爲什麼主張怨恨呀,爲什麼心胸狹窄,不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呀,等等、等等——我聽到這類意思,心裡就想:你們去怨恨去。
因爲這兩句話,有一次,我倒是想起懷疑論者的老前輩,那位法國人蒙田同志,想起他另兩句和魯迅的意思不很相干,卻可以彼此映照的話——“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 這是魯迅遺囑中另一段話。而正宗歐洲人蒙田先生臨終,到底屈服了他所懷疑的宗教,請來教士,做彌撒,還留下兩句可敬可憐的老實話:
我的腦袋不肯屈服,可是我的膝蓋不聽話啊。
大家想想看,一位,是將近三百年前的歐洲人,一位,是七十年前的中國人;一個說:“我的膝蓋不聽話”,一個說:“我一個都不寬恕”,這不是很有意思嗎?只是蒙田這話是在他死牀上說的呢,還是像魯迅那樣事先寫好在那裡,我不知道。我真想知道,蒙田要是讀到魯迅這兩句話,他的腦袋會怎樣想。
在魯迅虛構的小說中,許多主角死掉了。他的散文,則寫到許多真的死者,真的死亡。描述死亡的小說,世上太多了,中國當代新文學的時髦之一,就是動轍將主角置於死地。可是談論死亡,則在現代中國,我不知道還有誰寫得比魯迅先生更好看、更雋永、更耐讀——祭稿、悼文,原是古老的文類,而一旦寫到他人的死,最是容易落盡俗套:或嬌飾,或誇張,或濫情,極容易流入淺薄,以至輕佻。誠然,寫他人的死,容易感動自己,甚而爲他人所感動,其實就文章論,再是難寫不過,因爲心態畢露,更因爲追記死者,是對於寫作的嚴厲的考驗。你與死者怎樣情深誼長,你怎樣有名位,一到追念哀悼的文章,便會漏自己的底——小範圍看,譬如我們文藝圈內幾十年來名人悼念名人的文章,幾乎十篇有十篇我便讀不下去,讀下去,也不能怎樣感動,頂多是得知一點死者不死便難以知道的故實,與死者,與文章的美,並不相干。
古文的祭悼的經典,不去說了。近百年來凡哀悼與紀念的篇章,具有文學的大價值,值得一再一再傳誦者,我願武斷地說,幾乎全在魯迅名下——莫非這是魯迅的命?
我平日閒讀魯迅的文章,不免發現應時因事,他也有急就、疲憊、略顯潦草的篇幅,可是寫到死亡,魯迅便即文思泉涌,大見筆力,大顯骨子,這不單是說人格的力量,更是駕馭文學的力量。我每讀他的哀悼文章,欣賞佩服的不只是沉痛之感,而是他的剋制、他的質樸、他的語氣的“平”——《紀念劉和珍君》要算他中年格外用力的篇幅,給我們的意識形態濫用至今,單就文章論,卻是一路寫着,激昂上去了,平下來,再激昂上去了,又平下來。到了紀念柔石他們,語調蒼老,無以復加。聽說柔石身中十彈,魯迅只用了四個字:“原來如此”。而明明是在紀念,卻說是“爲了忘卻”,以文筆論,何其高明,以身世論,卻是平白的老實話——我這裡也來補一句實話:近時讀到一種史料,方纔知道柔石他們是究竟怎樣被告密而喪命的,一讀之下,我立即想到魯迅。老人家生前要是知道,他會說不出話。
(二)
但我今天要說的意思,不是以上的意思。我要說的,實在是魯迅與死亡的關係。魯迅的角角落落,七十年來被幾代研究者搜索一空,大約都講過、講完了,我不曉得這個題目是否有人早就說起過,如果有,便算我無知——直白地講,這題目,就是魯迅的生前與身後,許多位與他親近、接近的人,或者死得早,或者死於非命,死得好慘,用文雅的說法,就是“非正常死亡”。今天我擬定一份魯迅身邊的死亡名單,算了算,大致15位,以下引述如有不確,敬請專家指正:
魯迅的父親(不到40歲,死於病)
範愛農(30多歲,死於溺水)
陶元慶(30歲上下,死於急病)
陳師曾(41歲,死於急病)
劉和珍(20歲出頭,死於鎮壓)
韋素園(30多歲,死於肺癆)
肖紅(30多歲,死於肺癆)
柔石(30歲,死於死刑)
瞿秋白(38歲,死於死刑)
楊杏佛(50歲上下,死於謀殺)
郁達夫(50歲上下,死於謀殺)
許壽裳(65歲,死於謀殺)
陳儀(60歲上下,死於死刑)
鄭振鐸(不到60歲,死於空難)
周作人(80多歲,死於迫害)
這是以上死者的命?抑或是魯迅的命?是誰在算這命?如果說太迷信,我們或者可以改稱爲無情的象徵,那麼,環繞魯迅周圍的死亡象徵什麼?爲什麼是象徵?
我沒有答案。以我對歷史的茫然無知,我注意到,但凡尺寸太大的歷史人物,有幾位的命運,是會使他周圍的若干人,或者因爲他,或者不因爲他,而死於非命。此刻想到的例子,有M,還有畢加索。大家知道,M的親屬,六位死於革命,包括長子,後來,還應該加上他的夫人。畢加索,則死前說過一句大不詳的話,他說:“我的死將如海難,周圍的小船爲之沉沒。”結果,他的第三位情人上吊自殺,一位兒子以車禍自殺,第四位情人死於瘋人院,最後一位夫人在畢加索大型回顧展開幕前夜,舉槍自殺。
我們考察亂世,或者相信傳統所謂“命兇”之類迷信,便發現總有一些倒黴的人,不斷承受親友的死。我就有位老畫友持續爲父母與三個兄弟辦喪事,直到他孤零零一個人活。不用說,在戰爭年代,在某種職業如軍人、警察、特工等等之中,必有不少人頻頻承受他人與同行的死亡。我的祖父,黃埔軍人,親身參加抗戰與內戰,目擊太多死亡,從不談起戰爭;我在紐約認識一位猶太老人,一桌子相片,幾十位親人,全部死於納粹集中營——文人、雅士,尤其是著名的文人和雅士,類似的個案多不多?倘若在亂世,是否也能找出幾位有過類似的遭遇?如果有,甚至不少,那我便要懷疑今天所講,能不能成爲一個話題?
現成的答案不能說服我。譬如當時的統治如何黑暗呀,多少志士慘遭殺害呀,等等等等。我很早就注意魯迅與他周圍的死者,並直覺其中還有未被說出的真實——或“非真實”——我讀書太少,非要申說追究,我們需要統計與案例。在大革命年代,也許不少人周圍都有一份死亡名單吧?譬如,將範圍縮小到五四一代文人,有沒有類似的例?就我所知,陳獨秀的兩位公子死於死刑,郭沫若的長子文革中被迫跳樓身亡。此外,蔡元培、胡適之、劉半農、林語堂、錢玄同、馬幼魚、沈兼士、孫伏園、徐志摹、謝冰心、陳西瀅……在這長串名單中,我很想知道,他們中有沒有哪位像魯迅先生那樣,持續得知同學、朋友、知己、晚生的死,而且是暴死?
現在我們來詳細看看以上死者的情形。
先說死因:15人中,魯迅的父親、陶元慶、陳師曾、韋素園、蕭紅這五位,因病夭折,這在生活中不算格外罕見。其餘十位,則個個屬於非正常死亡:
範愛農的溺死,據魯迅揣測,是自殺。劉和珍,典型的死於非命。
柔石、瞿秋白二位被槍斃,其死罪,當時屬於“謀亂”,正面的說法是光榮就義,中性的說法,是死於政治鬥爭。
另三位死於謀殺:揚杏佛的死,非常著名,不說了,郁達夫的死也著名,不說了;少被說起的是許壽裳老先生,他於1946年赴臺灣大學任教,因計劃寫作魯迅傳,爲當局所忌,於1948年遭遇暗殺。我在紐約讀到一份相關資料,是他在半夜睡眠中,被暗殺者砍破頭顱。15人中,他是唯一一位死因與魯迅有直接牽連者。
陳儀則身爲國民政府高官,四十年代赴任臺灣省省長,直接負責二二八鎮壓,後調任浙江省省長,1949年對國民黨政權喪失信心,意圖勸湯恩伯轉變,事泄,以謀反罪被槍斃。山東畫報出版社某期《老照片》有專文述及,並附死刑照片,只見陳儀身體胖大,西裝革履,若無其事,沒有捆綁或手銬,相關記述中也說他臨刑鎮定,被特許獨自清理文件,交代後事。
最後兩位,鄭振鐸遭遇空難,亦屬死於非命,周作人的死,則應了他晚年刻印的字句:“壽則多辱”,被H衛兵折磨而死。
再說這些死者與魯迅的關係:
15位死者中,兩位是魯迅的血親,即父親與二弟。童年喪父對魯迅畢生的影響,不言而喻。我注意到,很多大文豪童年或喪父或喪母,或喪雙親。手邊沒有資料,能想起的,譬如胡適、高爾基、托爾斯泰、海明威,羅蘭•巴特,就都是。周作人的死,魯迅當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二弟的附逆,又知道WG的發生,必有大感慨。
範愛農,魯迅早年的同學與摯友,魯迅晚年整理著作,仍一再收入自己的悼念詩。以我的偏見,《範愛農》一文,妙不可言,純就文學價值論,尤甚於他紀念劉和珍與柔石的文字。
陳師曾,畫家,陳寅恪的哥哥,與魯迅是留日同學,回國後同在教育部任職。魯迅一生多有畫家朋友,早年最要好的便是陳師曾,日後出版《北平箋譜》,還寫到陳師曾對於美術的貢獻。陳是齊白石最早的識賞者,將他的畫攜去日本展覽銷售,被齊白石視爲恩人。
陶元慶,魯迅小說集的封面設計者,魯迅最爲傳神的兩件肖像,我以爲一是司徒喬先生畫的遺像,一幅,便是陶元慶的木炭筆肖像。陶君死後,魯迅自出三百大洋爲之購置墳墓,情誼非同一般。
劉和珍的死,因魯迅的文章而大有名,以至三一八慘案的其他亡靈顯得次要——這是文學的詭譎,也是死者與生者的關係的詭譎,下面還會說到。不過近年有文論說劉和珍是魯迅的暗戀者,我以爲是好事之論,不足道,即便是,也非魯迅痛悼的理由。
韋素園、蕭紅是魯迅著名的忘年交。對前者的死,魯迅紀念專文中出現少見的哀惋。後者的死,魯迅不知道,以他晚歲與二蕭近於親暱的交往,可知對蕭紅的識賞與歡喜。
柔石與瞿秋白之死於魯迅刺激之深,不必說了。歷來,魯迅與瞿秋白關係被塗了太濃的革命油漆,瞿秋白臨刑前的《多餘的話》,纔是他,也是共產運動史真正重要的文獻。在另一面,則瞿秋白所能到的深度畢竟有限,與魯迅不配的,而魯迅寂寞,要朋友。這兩位江南人半夜談革命,和當時職業革命家是兩類人格、兩種談法、兩個層次,然而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什麼,又是怎樣談——我所注意的是,魯迅與他這位“知己者”都不曾夢到身後雙雙被巨大的利用所包圍,並雙雙擁有闊氣的墳墓,一在南,一在北,結果八寶山的瞿秋白大墓文革期間被砸毀——兩座墓的命運,也可窺見兩位“知己”的真關係。
楊杏佛的死不見於魯迅專文,或者如他所說,平輩死亡總不如晚輩的死那麼令人哀痛,但他不避暗殺徑赴悼唁的細節,反倒比楊杏佛的死更著名。
以上死者死於魯迅生前。以下幾位,則死在魯迅身後,爲什麼也要說呢?因爲他們與魯迅生前的關係,以及在魯迅死後的結局,同樣構成環繞魯迅的死亡圖景。
郁達夫,是“創造社”中唯一一位與魯迅熟膩無間,不存介蒂的人。又是15人中唯一一位死於外國侵略者之手,結局之兇,猶甚於魯迅生前所目擊的朋友的死亡。
許壽裳與魯迅的終生情誼,超越老同學關係。在古代,是要樹碑立傳的,可能因他非左翼的身份,不予宣傳。魯迅死,多少人以守護魯迅爲終生職志,忠厚耿介如許壽裳,是唯一爲此喪命的人。
鄭振鐸與魯迅的友誼比較地不具有政治色彩,而死於空難,畢竟可惜。
值得一說的是陳儀。假如我沒記錯,他是魯迅留日同學中在國民政府任職最高者。魯迅與他什麼關係呢?在日本,許壽裳、陳儀兩兄弟是和魯迅極要好的同學。魯迅晚年生氣時,常會說:“我去找陳儀當營混子去!”若交誼不深,他斷然不會講這種話。魯迅通信集不見兩人的書信,以陳儀準國民黨官方身份而不見於魯迅研究資料,並不奇怪。如有學者熟悉此人,我極願請教,有他在,魯迅交友錄才能比較地非政治化,對於認識民國年間人物關係的真相,多有助益。
這15位死者,除了至親,分別是魯迅的老友、摯友、良友、晚生。而其中被鎮壓,被槍斃,被謀殺的暴死者,竟多達7位,這種遭遇,任何人哪怕只經歷一次,都是刺激至深的創痛。而魯迅朋友死於死刑的人數其實還可加上4位:譬如與魯迅緣分較淺、同柔石一起遇害的殷夫、馮鏗,譬如他從未謀面,卻將死牢裡寫成的遺作輾轉託付給魯迅的方誌敏。論到五四戰友,我們不該忘記死於絞刑的李大釗。
最後,催促魯迅寫小說最“着力”而晚景淒涼、貧病而死的陳獨秀,生前也和魯迅有過超越友誼之上的歷史關係。
(三)
至此,以上分析的結論是什麼?沒有結論。我不做魯迅研究,只是喜歡說起他。去年我說“他好看、他好玩”,雖是恭恭敬敬心裡話,畢竟語出偏鋒,有欠珍重的。今天的調子忽然暗下來,什麼意思呢?
我想了半天,想起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那麼,魯迅的命題正好相反——“不知死,焉知生。”從以上這份死亡名單和魯迅先生關於死亡的態度,我們來看看他的死亡觀。
但以上死者一半是烈士,其死亡的價值或意義,早有教科書不容質疑的定論在。我討厭一切定論,我歡喜的是魯迅這個人。我常想,我們活在教科書中活得太久了,而魯迅先生死在教科書中今已死了七十年,他總是被我們摁在是非的某一端,我徒然想要他與教科書分離,討還我作爲讀者的私人性,也因此將這私人性還給魯迅,使他如任何單一的生命那樣,無辜一些。
什麼叫做無辜?我願想象魯迅在某一個下午忽然聞知又一位良友的死:這便是一個人格外無辜的一刻。魯迅不是政客,不是革命家,他沒有理由像專事死亡事業的人那樣,隨時準備接受同行的死。他固然深知世道兇險,人命旦夕,但在他存活的年命順序中,並不事先知道誰會死,怎樣死法,誰是下一位。今天海嬰先生健在,他當年便是一位小小的無辜者:從他出生到七歲,他完全不知道樓下父親房間裡傳來什麼凶信:他兩歲那年,柔石被拉出去槍斃;他五歲那年,瞿秋白在樓下廂房裡躲藏過,不久也給拉出去槍斃;許壽裳更是周家的常客,結果腦袋給砍得裂開來……。
這是上海弄堂裡的一份人家:魯迅到上海,安家生子,是他最爲安定的十年,平心而論,那也是北伐成功後,國民政府相對穩定的十年,但其間是魯迅密集遭遇了朋友的遇難。這些周家的家事,後來都成爲著名的歷史,但我們要分清楚:教科書不等於歷史。
沒有人能夠還原歷史,但我要自己閱讀它:以下陳述與教科書多有重合,我來一路試着分分開。
譬如,爲什麼這些鬼魂與魯迅老是有關係?依照教科書的解釋,是他活在危險的年代。是的,魯迅時代的世道兇險,今日青年極難想象,而那時的文人教授也多介入政事,擾動國家,以至文人的危險,猶甚於今天的武人。而教科書不會說:危險與危險者從來是雙向的:魯迅生前的各路友朋就曾被地方軍閥、國民政府及延安政府分別視爲危險。當時與魯迅往來如瞿秋白、柔石、陳庚、馮雪峰等人,若是套用古話,不存貶義,便是標準的亡命之徒。
所以魯迅自己就是個危險者。教科書告訴我們:魯迅生前長期被國民政府列爲通緝犯,被各種思想與勢力視爲危險。但教科書訓條從來是單向的,大家不要忘記:直到今天,魯迅仍然是個危險的人物。我們只要看看追隨魯迅的青年:胡風、馮雪峰、蕭軍、川島、聶甘弩……雖然沒有被槍殺,但個個恨恨而死,不得好活,只是魯迅要能活轉來寫寫他們,他必須爲學生們的這種活法與死因,尋找別的說法。
這些魯迅後事,大家都知道,我想說的意思仍然不是這些。
魯迅的早歲、中年與晚期,分別歷經清政府、軍閥執政府與國民政府。實在說,他不是這三路政權的天敵:他是晚清官費的海歸派,是民國初年的教育部官員,後來走開單幹,靠近左翼,一如胡適的歸屬右翼;魯迅的書被國民黨一直被禁止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胡適的書被新中國一直被禁止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不論怎麼說,這兩位五四人物終究不過是不肯安分的文人。而從最高道德看,則魯迅之爲魯迅,乃因他天生是個異端。
革命者、政治家,不是異端。異端,是順逆兩面、左右兩派,甚至在自己的陣營中都不討好的人。史料證明:魯迅與左翼,胡適與右翼,均持續發生深刻的矛盾。而魯迅較之於胡適,尤爲異端。
異端是什麼?不是唱反調、不是出偏鋒,不是走極端,要我說,異端的特質,是不苟同,是大慈悲——魯迅的不苟同,是不管舊朝新政、左右中間,他都有不同的說法和立場,而教科書單撿他左傾的言論;魯迅的大慈悲,說白了,就是看不得人殺人,而教科書單說他死難的朋友都是大烈士。魯迅對歷屆政權從希冀、失望而絕望,從歡欣、參與而背棄,就爲他異端。而魯迅的大誠懇,是他能超越不苟同與大慈悲,時常成爲他自己的異端。
我們看見,在政權與死者兩面,魯迅一則咒罵,一則哀鳴,一面叫囂復仇,一面又洞見虛空,他所驚怵者,不是屠殺,而是死亡。爲什麼呢?因爲他所見證的死者一旦到了政權更替,個個成爲準烈士,但他發現死神並不區分不同時期、不同政權、不同原因的屠殺。我們若是細讀魯迅談及的死亡——從秋瑾、鄒容到徐錫磷,從劉和珍、柔石到瞿秋白——他每予“烈士”二字以痛切的怨責、熱諷,以至無詞。他痛惜人命無價,看破赴死不值;他從不書寫就義的光榮,而竭力渲染漆黑的死亡;他早年說過一句著名而天真的話:“肩起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到光明裡去!”文句是漂亮極了,可是說這話時,柔石他們都還小,結果長大了,半夜拉出去給槍斃。
魯迅害怕嗎?非常害怕,又非常不害怕——教科書一再標榜魯迅大無畏,可魯迅分明沒有像他同代的勇者那樣,殊死抗爭,而是一再公佈自己的驚駭與恐懼:早在軍閥時期,他就竭力呼籲不要請願,不要去送死;廣州清黨時,他驚呼一輩子沒見這麼殺人,自稱“嚇得說不出話”;白色恐怖時,則每遇凶兆就逃亡。這是魯迅怯懦麼?當然不是。魯迅的大無畏——我要說,同時也是他的大無辜——是他越過時局,繞過時政,直接追問面無表情的死神。
什麼是死神?死神就是消失、烏有,是死亡本身。它不講是非,不問對錯,不是閻羅王,不是上帝,不是命運,也不是哲學,死神,可能是這一切的總和,也是這一切的取消,直白的說,死神就是一具棺材,一具屍——羅蘭•巴特有一次講演完畢,一位學生輕蔑地質問他:“死亡被你說得那麼單調?!”巴特的講演說些什麼,我不得知,但我從晚期的魯迅那裡得知,他看破種種死亡的辯護,試圖擺脫死亡被賦予的一切詩意。
死,革命的說法是“犧牲”、是應該,所以標榜死亡,指爲“獻身”,以之宣傳;死,統治的說法是“平亂”,也是應該,所以爲殺戮正名,或苦於隱瞞。魯迅是這兩種死亡觀的大異端——他疾惡如仇,而心腸太軟,他顧惜人命,所以避兇求生。他向兩邊大叫死亡就是死亡,不容屠夫自辯,也不肯爲死者化妝。在略微平靜的時刻,他常以歷史的體貼,指着統治方,給古昔的死者入情入理評析他們致命的誤會:在他晚期的《虐殺》、《隔膜》與《買‘小學大全’記》等雜文中,他細數歷史具體而微的禍端、言之有理的殺戮,給古往今來種種死亡的名目與鬼魂賦予近乎滑稽的悲慘,甚於悲慘的滑稽——這是魯迅可怕的天才,他以淺笑揭示了本雅明概括的大真相:
歷來的統治者,從未失敗。
魯迅喜歡宣稱失敗。除了早歲剪去辮子的大快樂,我不記得他曾欣然寫到過勝利的嚮往與狂喜,而死亡的素材他卻從來不肯錯過:書寫死亡,說穿了,正是魯迅的靈感與快感。從中國古典作家直到五四作家羣,我們很難找出一位作家像魯迅那樣,一再一再爲死亡的意像所吸引。魯迅自己知道嗎:那是他的美學。
我酷愛魯迅的美學,可是這直書死亡的美學教會我:美學不是現實——我總想悄悄詰問魯迅:他的時代的現實,果真這麼糟糕、黑暗,除了血腥還是血腥?或者,在古昔、在他身後,偏偏只有他遭遇了最黑暗的時代麼?
七十年過去了,來回看看,我們理應成熟而同意道:沒有一個時代全般黑暗,或格外光明。一如歷來的政權誇示太平,並誇張敵黨的危險——魯迅也可能涉嫌誇張了。以他罕見的資質:天性的、道德的、心理的、尤其是文學的敏感,魯迅一路搜尋並言說目所能及的死亡,而他果然一再承受朋友們不折不扣的死。但在所有能夠給出的答案中——無論是政治的、社會的,還是歷史的——我仍然不能確定:究竟是魯迅格外不幸而一再遭遇這許多血腥的命題?還是千百年來運行不息的血腥命題忽然遭遇了他?
這是彼此選擇、彼此凝視、彼此周旋的關係:在魯迅一面,死亡是他文學的痛點,美學的核心;在死神一面,則既有這麼一位敢於觸問天機,貿然與死神對帳的人,那就持續襲擊這個異端,奪取他周圍的若干生命,成全他,給他靈感,看他怎樣。
(四)
在所有死亡中,最誇張的死法恐怕就是死刑。終其生,魯迅反反覆覆糾纏於死刑之念——青年時代遭遇秋瑾與徐錫磷之死,是死刑的一課;目擊死刑的圍觀,棄醫從文,又是死刑的一課。當晚期魯迅的青年朋友接連死於死刑,死刑,早就是魯迅欣然囑目的圖景。
而魯迅書寫死亡的風格,一開始便即毒辣而透闢,筆法簡駭,不動聲色,決不爲死者說句軟話,彷彿他就是死神——辛亥革命可歌可泣,魯迅筆下不過是一枚人血饅頭;阿Q死到臨頭,魯迅引我們笑他畫不像死刑籤紙上的圓圈;眉間尺的復仇過程也可算是死刑的執行,寫人頭砍落,惜墨如金,連文字都飛快得不及看清,而油鍋裡三顆腦袋的追逐廝殺,寫來神采飛揚——他自己說“故事新編”多是遊戲之作,並非謙抑,因“遊戲”一詞未見得貶義,而他深味筆墨的快感,只不便明說而已。
魯迅研究者應該搜索魯迅雜文中提及死刑的大量詞語及意像:殺頭、剝皮、斬決、嫋首、示衆、萬人爭睹,麻木的圍觀……在他的年代,死刑方式尚處於前現代文明,有如扮相濃重的古裝劇,聳動視聽。我可恨讀書太少,法國大革命時期斷頭臺天天忙碌,文學家怎樣看?怎麼寫?與魯迅關於死刑的言說相比附,將會有怎樣的異同與啓示?而魯迅要是讀到福柯同志關於刑罰的史學,將有怎樣的迴應?
當早年的死刑記憶蒐羅殆盡,魯迅經常借取報端新聞中關於酷刑與死刑的報道,“立此存照”,發爲文章,評述的語氣一如以往,即便涉及共產黨員的遇難——如著名烈士郭亮——也照樣用詞嚴冷,不動聲色。然而以上死亡多少憑藉間接的消息,魯迅靠得是想象與內心的劇情。但很快他就不必想象,並超乎想象——當砍頭進化到槍決,個別判罪擴大爲公開的鎮壓,而遊街示衆改爲秘密處死,魯迅從橫遭暴死的學生、朋友和知己那裡,始得領教什麼叫做死神。
這時,魯迅發現小說已不能承受死亡,從此開始直接書寫有名有姓的死。他以死訊的刺激換取書寫的快感,又以這快感,卸脫死訊的創痛,好比自制毒品,自己用。日常調侃中,死刑之念也給他引來輕微的興奮,在一封閒談的信中他勸對方不要在意某本書無法出版,他寫道,這總要比“子彈穿過腦袋”好得多了。而以調皮的口氣講述殘酷,從來是魯迅的天性。
但他到底黯然承認遊街示衆、嫋首圍觀,並非如他早歲蓄意攻擊的那般殘酷。有如一再推翻自己早年的意見,他發現真的不堪,是他在“略論暗暗的死”之中所揭示的無名與“寂寞”。這“寂寞”,不在世人不知道,而在明明知道,悶在心裡,不敢說,不敢寫,更不敢發表。未被書寫的死亡豈不等於白死麼?而亡者的旅程,有幸者,是能進入文學——魯迅與死亡的真關係,追究下去,其實是死亡與文學的關係。
文學能夠承載多少死亡?不入文學的死,太多太多了。古事說不過來,近世,隨舉二例:我的祖父在國民黨軍中曾有一支湖南友軍在解放前夕因叛變事敗,數百人就地解決,連夜活埋;沈從文晚年一再提起他少年時親眼目擊五千名湘軍被疑爲叛亂,集體處死。在他的散文中便曾以另一種角度描述少年時代目擊殺人,好比家常便飯……這些事告訴魯迅,他會驚駭麼?
可能會,可能不會。魯迅飽讀古籍,是從歷史中刻意解讀死亡的人。他的解讀總歸同時兼有兩面:一是比常人敏感而驚痛,一是比常人看透而冷峻:他人選擇沉默,他叫道:看哪!又一條性命!他人激憤慷慨,他卻慘笑,彷彿說:從來如此,我早就告訴你們——我因此總想對魯迅說:除了不死的文學價值,他的亡友們恐怕並不像他高貴優美的悼念那樣,果真被賦予難以磨滅、難以逓奪的意義,他們只是有幸認識魯迅。歷來的烈士與冤鬼,何止千萬,僅這幾位,一死之後,有魯迅給他們寫寫文章,留在紙面上。在紀念柔石的篇章的末尾,魯迅寫道:
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他說對了。那些被他痛惜的“很好的青年”今天都供在烈士牌位上;他也說錯了,因爲被不斷說起的其實是他的文章與文筆,而朋友的性命,如今只剩一種可見的價值,即換取魯迅的文章。
魯迅看不起他的文章,他甚至看不起寫文章這回事。到了筆寫,已是末路,這是他常說的話。他又以“墳”命名他的書,對自己的文章既顧惜,又達觀,與他對死的認知,如出一轍,因他洞見文章與性命同樣,終不免一死。他寫道:
惟願偏愛我的作品的讀者也不過將這當作一種紀念,知道這小小的丘壠中,無非埋着曾經活過的軀殼。待再經若干歲月,又當化爲煙塵,並紀念也從人間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畢了。
寫下這些時,魯迅想必得意,得意於又一段好文字。而以亡友性命換取的這些文章,又換取了什麼?
斯賓格勒曾經說:妥斯托也夫斯基的文學會將俄羅斯引向過去,引向東正教;托爾斯泰的文學導致革命,與社會主義。假如我們同意這樣的意思,那麼回看中國,譬如,胡適的主張可能引向至今未見端倪的民主,魯迅的文學則天然地襄助革命。爲什麼呢?前面說了:革命頌揚“犧牲”。近世中國,有誰比魯迅呈現過更爲精彩的死亡文獻?而革命果然成功了,理所當然地,在他身後,他的文章乃成爲革命求之不得的大禮,他的姓名,乃成爲革命的人質與祭品。
有幸而不幸,魯迅與托爾斯泰均死在本國革命的勝利之前。這兩位異端都應了魯迅說過的話:“一瞑之後,言行兩亡”,此後的俄國,誰再敢寫信勸皇帝:“你悔改吧”;此後的中國,誰還能出面津津樂道談死亡,而且是美文。
最後,便要說到魯迅自己的死。
(五)
魯迅之死,因爲病,也因爲難以企及的任性。他長期沉溺於毀損健康的作息,拒絕休息,不肯療養。他不是尋常意義的利他主義者,但也不肯利己。他確曾試着活下去,像一位人子與人父,同時存心熬乾性命,朝死路走。晚期,關於他的亡友,還有他心照的死亡,他似乎話已說盡,於是便有那篇關於自己的死亡的短文:
“這樣的就算是死下去麼?”他說“我也不知道。”
語氣平靜,彷彿中低音。我看他晚期的跡象種種簡直索性是將自己弄到死:他顯然願意死於成熟透頂的絕望,死於大膽的自棄。
魯迅死了。我們沒有理由爲他傷感。論死因,那是當時普遍的肺病,不算格外稀有;論壽命,雖不長,不能算是夭折;論迷信,隕歿過程不及兩天,痛苦有限,誠屬善終,是民間輿論的“好死”;論家族,則周家七十年來子翤興旺,兒孫滿堂,所以論“命”,魯迅之死比五四一代犧牲者及他身後幾代文人的各種死法,簡直天差地別。
魯迅的葬禮,雖非國葬,猶勝於國葬,此後三易其墓,世紀以來中國文人的葬禮與光榮,無人望其項背。七十年來,魯迅一步一步被利用、被神化、被曲解,被架空,是另一大話題,但魯迅配得上當年的葬禮與哀榮——近來我翻閱孔另鏡的女公子編寫的圖文集《痛別魯迅》,才知道當天擡送遺體下樓的是租界殯葬館的外國人,才知道十幾位扶棺的文學青年當時事後,爭執不休……我凝視這個人的葬禮,又想到死神與他的關係。
死神寬待魯迅,給他好好的死,也總算送走了中國地面上這位糾纏死亡的人。死神瞭解魯迅,一如魯迅瞭解死神。但人間瞭解魯迅麼?覆蓋魯迅遺體的大旗幟寫着“民族魂”,真是大誤會、大諷刺。單說死亡命題,這個民族喜歡思考、談論嗎?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着便好,何必要去說——魯迅是這民族的大異端,不是民族魂。
我猜,魯迅知道身後將迎來大諷刺,所以他決絕——“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紀念的事”,這是他遺囑中最先想到的話。他是“魯迅”呀——此刻,我又想到當年周作人的話——怎可能“拉倒”?怎可能不紀念?魯迅偏這樣說,那是他的醒豁,也是他偉大的“嗔”。在與死亡和解前,他要再此申說他與世人世事的種種不和解。“由他們怨恨去吧,我一個都不寬恕”,看來在死牀上一路想想,他最後念及的還是他厭惡的人。
那是廣義的厭惡,廣義的決絕,是對人世無話可說的愛。在我讀過的臨終之言中,格外心儀西班牙導演布努艾爾的話,大意是說:死便罷了,但最好每年讓他從墳墓裡溜出來,買幾份報紙帶回去,看看人類在他不在的時候又幹了些什麼卑鄙愚蠢的事。說了這話,布努艾爾還沒忘帶一句,說他痛恨報紙與媒體。
少年時讀戈寶權編譯的《普希金文集》,說到詩人死前過着近於自暴自棄的宮廷生活,完全不知道多少讀者愛着他,敬重他,在他出殯的日子,人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守候他的靈柩——七十年前,魯迅叨唸那些怨恨他的人,扔下幾句話,“一瞑之後”,成千上萬的人圍攏來,給他鞠躬,與他永別。葬禮的回憶錄寫到有位瘸腿小男孩,七八歲,一瘸一瘸走到魯迅遺體前,站着不肯走,鞠躬再鞠躬。小孩怎可能懂得魯迅呢?此後新中國茫茫人海中,這孩子在哪裡?
冷看死者身後的人間相,魯迅多有刻毒而厚道的深論;而揣度自己死後的情狀,魯迅卻也究竟說過軟話的,然而還是他一貫的頑皮相。在《阿金》這篇短文中,他忽兒筆鋒一轉,談到他死後:
況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夠弄到開得起同鄉會。
夾在描述作天作地弄堂孃姨的詞語中,這是順口一句玩笑話,然而有深意——國民黨檢查機關特意刪去這段話,因政權最怕的是聚衆——那麼,我所謂的“深意”是指什麼呢?
姑且不去追究吧,但何止同鄉會。七十年來,我們開了多少大大小小魯迅紀念會與研討會——劉和珍在哪裡?柔石在哪裡?瞿秋白在哪裡?他們也死了七十多年了,要不是魯迅的文章,如今誰還認真說起這些被子彈穿過腦袋的人。
這篇講演已經太長了。我們開這些會,紀念魯迅的什麼呢?去年在魯迅紀念館講,我只怕老先生從隔壁故居走過來;在今天的會場,在空中,魯迅先生恐怕又在笑我們,當然,他自己照例不笑的——當我說魯迅“好看、好玩”,會不會涉嫌誇張?此刻艱難地陳述他與死亡的關係,是不是亦屬強詞奪理?
最後,仿照魯迅的說法:我謹“發願”——將死亡還給死亡,將魯迅還給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