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被家暴16次後,她終於走進了離婚法庭

隨着法院當庭宣判離婚,家暴受害者小謝的漫長抗爭已到中場。審判加害者的刑事案件尚未開庭,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關鍵的問題尚待解答——誰來保護家暴受害者?在她們被打死或打殘之前。

5月31日,成都市武侯區人民法院門外。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攝

新京報記者 | 劉思維

實習生 | 張皓雯

編輯 | 楊海

校對 | 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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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1日,成都市武侯區人民法院,一場離婚糾紛即將開庭。原被告分列審判席兩側,因爲是非公開審理,二三百平方米的法庭顯得空曠安靜,小謝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她瞄了一眼對面被告席——8米開外,丈夫賀翔穿着看守所的藍背心,頂着一頭“青皮”圓寸,被銬住的雙手搭在桌上。 他微低着頭、擡起眼皮,小謝感到對方正盯着自己,像在觀察一隻獵物,“冷冷的,讀不出情緒。 ”

小謝打了個激靈,本能地將目光收回,雙手死死攥住律師的手臂。一層雞皮疙瘩從小臂上浮起來。她一把抓過律師遞來的外套,躲到下面。

對小謝來說,法庭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兩個女法警全程陪在身後,法庭還爲她配備了心理醫生和急救醫護人員,另有十幾名工作人員維護秩序。即便如此,賀翔被法警押進法庭,路過她身後時,她腦中還是閃現出了對方衝過來用手銬勒住自己脖子的畫面,這讓她恐懼得發抖。

與賀翔結婚後,小謝養成習慣,儘可能避免把後背暴露給丈夫,這樣做可以確保在他衝過來毆打自己時,能第一時間護住要害部位。

但賀翔家暴製造的傷痕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身上和心裡。那道從胸口一直開到肚臍下10釐米處的、拉鍊一樣的縫合疤痕難以消除,由於十二指腸、雙腎功能受損,她幾乎只能吃流食。

被家暴的兩年中,小謝沒有停止過抗爭。“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她報警、逃跑,找婦聯、請律師,想盡辦法蒐集、保留自己被家暴的證據,去法院申請人身保護令、遞交離婚申請書。

但家暴依然沒有停止。

“一次大家暴之後跟着幾次小家暴,然後再來一次大家暴,程度逐漸升級。”直到2023年5月,賀翔“失了手”將她打進ICU,造成她身體四部位重傷二級,案發4天后,賀翔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當年底,因故意傷害和虐待罪被檢察院提起公訴,小謝遭受的傷害才終於告一段落。

隨着法院當庭宣判離婚,家暴受害者小謝的漫長抗爭已到中場。審判加害者的刑事案件尚未開庭,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關鍵的問題尚待解答——誰來保護家暴受害者,在她們被打死或打殘之前?

“結婚好像對不起自己”

原告席上31歲的妻子神色憔悴、臉色慘白,長髮隨意綰在腦後,1米53、80斤的身體在寬鬆的黑色衣褲中晃晃蕩蕩。庭審過程中,她一直緊盯面前的電腦屏幕,儘可能避免與坐在被告席的丈夫對視。

這場正在經受審判的婚姻改變了小謝的人生。在絕望無助時,她總想:要是當初沒一時衝動,嫁給賀翔,一切都會不同。

曾經的小謝愛美、好打扮。早上6點多上班,她會提前半小時起牀,戴美瞳、粘睫毛,化全妝上崗。

2021年4月,被家暴之前的小謝在直播中展示服裝。受訪者供圖

但如今,她已經一年沒化過妝了。10平方米的出租房內,一張簡陋的梳妝檯靠牆放着,檯面上僅擺放着最簡單的護膚品、祛疤凝膠和生髮藥水。因爲堅持塗祛疤凝膠,前胸後背被賀翔潑熱湯燙傷的疤痕已幾乎看不出,生髮藥水催生的頭髮則蓋住了賀翔用刀在她頭皮上留下的兩道傷疤。

這個看起來嬌小柔弱的姑娘在事業上一直很要強。大學剛畢業,她借了15萬高利貸做啓動資金,白手起家,用4年時間,在北京開了4家服裝批發檔口,還把哥哥一起帶入行。

她帶着在北京掙下的180萬元身家去廣州開服裝廠,一年後因經營不善回了老家。在事業的低谷期,她轉戰線上。2020年7月,小謝在電商平臺直播賣衣服,憑高顏值吸引來一批粉絲,賀翔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是老鄉,我請你吃宵夜。”賀翔發微信約小謝見面,他和小謝的老家在四川省巴中市的同一個縣城。在北京漂泊多年,獨自打拼事業,小謝對老鄉有種格外的親切感。

小謝對賀翔第一印象不錯。他大小謝4歲,1米78的個子,高高瘦瘦,普通人長相,看起來斯文、老實。本科畢業、學美術出身,在成都開公司,做廣告和裝修生意。賀翔對小謝表達了好感,坦陳自己離過婚,帶着兒子生活。“他和我說前妻是因爲他窮才離開了他。”

在日後發給小謝父親的微信裡,賀翔形容自己對小謝的感情:“我看中了她的勤勞、吃得苦和能幹。”“一個女孩子走南闖北到處漂泊流浪看着讓我心痛。”

相比事業上的規劃明確、野心勃勃,家人和小謝本人都認爲,她在感情中比較被動,以往的感情經歷都是被對方推着走。

小謝覺得,賀翔有上進心、沒有不良嗜好,更重要的是老鄉的緣分。她厭倦了漂泊,和賀翔在一起可以離父母近一些,老家有事也方便照應。兩人很快確定戀愛關係,開始同居。

這場戀愛談得很平淡,卻是小謝記憶中兩人最接近溫情的一段時光。在賀翔的幫助下,小謝在成都開了新的服裝檔口,賀翔每天都會開車接送她上下班;他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但每逢節日,她都能收到一束鮮花;溼冷的冬天,小謝正餓着肚子,賀翔會從兜裡掏出一串熱乎乎的烤苕皮。

這些生活細節處的浪漫雖然也讓她感動,但不足以和他步入婚姻。她沒想過,也搞不清什麼樣的人、做些什麼事情才值得自己託付一生。“沒有一定要結婚生孩子的想法,感情上我是走一步看一步。”

戀愛兩三個月後,賀翔開始頻繁提結婚的事,早上問過,晚上又問,看小謝一直不鬆口,他半開玩笑地威脅:“我告訴你,一年內還不跟我結婚,咱倆就分手。”

最終,兩人相識10個月後,2021年5月20日,一同回老家領了結婚證。民政局大紅的背景板前,賀翔將一枚鑽石戒指戴到小謝手上。

小謝發信息給哥哥,通知了他領證的事:“我覺得不結婚對不起父母,結婚好像又挺對不起我自己的。”

領證這天是一個陰天,像是憋着一場雨,壓得她透不過氣。小謝一個人衝上老家頂樓的天台,坐在那裡,莫名奇妙哭了一場。

如今,那枚結婚戒指還留在巴中老家的某個地方。離婚案開庭前,小謝給在老家的媽媽打電話,讓她把戒指帶來,她要在庭審現場還給賀翔。

家暴曲線

法庭內,原告律師宣讀起訴狀,描述、羅列了賀翔在婚後兩年長期頻繁家暴妻子的情節和證據,一共六次報警記錄,其中兩次派出所出具了家庭暴力告誡書,出示的證據還包括小謝受傷的照片、就診記錄、傷情鑑定等。

“不認可是家暴。”小謝回憶,被告平靜地說出觀點,目不轉睛盯着面前屏幕上的文字,條理清晰地逐一反駁,講述另一個版本:其中一封家暴告誡書上的簽名不是他本人籤的;潑熱湯那一次是小謝先拿東西扔他,他出於自衛才還手;動刀那次自己的大腿也受傷了;最後一次把妻子打進ICU不是故意的……

出租屋內,小謝演示賀翔用尖刀對她實施家暴的場景。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攝

這些說辭都未被法院採納。據小謝講述,第一次家暴發生在自己懷孕一週後,那時兩人領證還不到兩個月。起因是小謝給賀翔發微信,問他是不是與前妻有曖昧舉動。收到消息的賀翔怒氣衝衝從客廳衝到臥室牀邊,一隻手掐住妻子的脖子,將她按在牀上,另一隻手大力扇她的臉,一邊扇一邊怒吼:“讓你瞎說!讓你瞎說!”一會兒,他停下來,奪過小謝的手機,用手機接着扇她。

小謝被打蒙了。這之前,賀翔從沒在她面前流露出一點暴力的跡象。事後,她回憶起,賀翔曾對她說過:“你知道嗎,我和你結婚,就是因爲你脾氣好。”再想到這句話,小謝感到後背一陣陣發冷。

那次之後,賀翔不再隱藏自己暴力的一面。被打當晚,小謝被賀母帶到賀翔妹妹家,她聽見,賀翔妹妹問媽媽:“他怎麼還打人,他怎麼還要家暴,我還以爲他這幾年都已經改了。”

小謝這才知道,賀翔家暴早有前科。“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要和他離婚。”

賀翔的妹妹勸小謝:“我哥從小也是這樣子欺負我的。愛之深、責之切,他是愛你纔會這樣對你,如果他不愛你、不在乎你,他就會冷冷地對你發脾氣。”

那之後,小謝在家裡發現了賀翔與前妻離婚的判決書,白紙黑字坐實了賀翔與前妻離婚的真正原因:“婚後因被告脾氣暴躁,未盡一個丈夫應盡的義務,常對原告惡言相向、大打出手,致使原告無法再與被告生活,夫妻感情確已破裂。”

小謝稱,賀翔也打兒子。有次她被打逃跑後再回到家,看見男孩臉上有個U型傷口,傷口很深,抹了半個月的藥才逐漸癒合。她聽賀母說,孫子在學校打了同學,賀翔把兒子踩在地上,用手機充電線抽打他的臉。

現在輪到小謝了。第一次家暴造成小謝下體出血,被診斷爲“先兆性流產”。在後來的生活中,點燃火藥桶只需要一個小火星。賀翔每次家暴小謝,起因都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大多是因爲錢。兩人甚至沒有爭吵的過程,“噔”一下,賀翔突然就炸了,不由分說,直接對小謝動手。

夫妻倆在經濟問題上一直有分歧。小謝懷孕後又逢疫情,服裝店生意不好,賀翔說服妻子把店關了,在家專心照顧孩子,他來賺錢養家。賀翔承諾,小謝孕期花銷由他承擔,並給小謝開了一張每月2000元額度的親屬卡。

但很快,親屬卡就被賀翔停了。一次兩人在街邊散步,小謝用親屬卡買了一份零食,回家後賀翔大發雷霆,指着小謝的鼻子罵:“天天都花老子的錢!我要對你進行經濟制裁,我以後再也不會給你一分錢了!”

2021年的七夕節,小謝懷孕一個月,第二次被賀翔家暴。她送賀翔的禮物沒有以往貴重,對方不樂意,當街甩了她兩個耳光。

被打的次數多了,小謝逐漸總結出賀翔家暴的規律:“一次大家暴跟着幾次小家暴,然後再一次大家暴。家暴時先搶手機,切斷我和外界的聯繫。”如此循環、愈演愈烈。

小家暴一般是掐脖子扇臉,大家暴從踢打四肢發展到攻擊要害部位,有時還動用工具。大多數情況下,賀翔就地取材,隨手抓到什麼就砸過來,比如冬天用來取暖的電火爐,剛端上來的“刺啦作響”的砂鍋。這些並不致命,真正讓她覺得“他可能會殺了我”的,是丈夫從車裡抽出的一把尖刀。

開庭前,在小謝租住的房間裡,她翻出了那把刀。去年出院後,小謝一直住在這裡。這裡離賀家足夠遠,物理隔離給她帶來一點安全感。那把刀12釐米長,是種戶外越野鋼刀,刀刃鋒利、分量厚重、手感紮實。小謝連帶着尼龍刀套,一邊比畫着敲在自己的頭上,一邊描述當日情景。

2022年9月,賀家小區門外的小路上,小謝抱着半歲大的女兒坐在副駕駛,提出要給女兒買一把嬰兒餐椅,售價不到200元。賀翔被激怒,突然從駕駛位左側抽出那把刀,砍在小謝頭頂。

在小謝看來,賀翔不是那種衝動起來就完全失去理智的施暴者,相反,他縝密、冷靜、有條不紊。看着滿頭是血,哭着求他帶自己去醫院縫針的妻子,他沒有絲毫慌亂,從右邊車門拿出一把水果刀,遞給小謝:“今天我一定要見血,如果今天我不見血,我們倆誰都別離開這輛車。”

小謝拒絕了。“你不捅我捅。”賀翔拿水果刀朝自己的右腿戳了兩下,小謝一把奪過刀扔掉。

“這把刀上面已經有你的指紋了,是你給我戳的。”賀翔不動聲色掏出手機,拍了兩張自己大腿的照片,又把鏡頭對準小謝,錄了一段視頻:“看,就是這個女的給我戳的。”

又僵持了一陣,賀翔掏出手機報了警。

誰來保護她

離婚案庭審現場,被告席上的賀翔髮型剃成青皮圓寸,穿一件看守所的藍背心,一雙手銬宣告着他犯罪嫌疑人的身份,這和他被捕前判若兩人。

在很多人眼裡,賀翔都是個事業成功、家庭美滿的青年才俊。

他朋友圈的封面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身披白色婚紗、頭戴珍珠發冠的小謝,精緻漂亮得像個芭比娃娃,懷裡抱着和爸爸共用一張臉的可愛女兒。一身銀灰色西裝使賀翔看上去清爽帥氣,他躬身將妻女圈在臂彎中,笑得心滿意足。夫妻倆婚前沒拍婚紗照,也沒辦婚禮,這張因爲女兒週歲禮拍的照片補上了遺憾。

自家廣告公司彩色logo頭像下,一句簽名更爲他的形象增色不少:“世界因你我而美好。”

在施暴之後,賀翔也擅長營造自己的人設。“明明他纔是施暴的人,卻總有辦法把自己僞裝成受害者,讓別人同情他。”小謝說。

那次持刀傷人後,派出所裡,賀翔告訴辦案民警,他腿上的傷是小謝戳的,小謝頭上的傷是她自己砍的。小謝給出了完全相反的說法,要求民警拘留賀翔。民警讓小謝先去縫針,扣留了賀翔一夜。

警方認定賀翔家暴,對他開出第二封家庭暴力告誡書。上一封是同一個派出所在同年開具的,那一次,賀翔用取暖爐砸破了懷孕8個月的妻子的頭。

派出所對賀翔開具的家暴告誡書。受訪者供圖

也是在那一次,小謝第一次在電話裡和哥哥謝強說了自己被家暴的事——除了報警,受到傷害時,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家人,她期望從那裡得到最有力、最無私的支持。

哥哥永遠護着她。上小學時,小謝被一個同村孩子不小心擠倒,擦傷了臉。哥哥替她出氣,打了肇事者。自此之後,沒人再敢動她一根手指。

謝強趕來時,看到妹妹挺個大肚子,半邊臉紅腫淤青,額頭也擦破了皮,往外滲着血,他心疼極了。他想跟賀翔當面對質,但對方跑掉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

恰逢年底,謝強把妹妹帶回老家過年。那時,他和父母都以爲,這是妹妹第一次被賀翔家暴。聽到小謝說想離婚,他們都表態:“離婚不丟人,孩子生下來賀家願意養給他們,他們不願意,過繼給哥哥,爸媽幫着帶。”

幾天後,賀翔登門認錯。謝強事先得知消息,抄起木棒把妹夫堵在樓下。賀翔不作聲。最終,妻子勸住了謝強,“你這樣違法,警察會拘留你,到時候更沒人護着妹妹了。”謝強冷靜下來,把賀翔放上了樓。

賀翔在岳父岳母面前跪下,聲淚俱下地認錯,寫了保證書,保證再不會對小謝動手。他求小謝和家人看他表現,還說再有兩個月孩子就要出生,這期間,如果自己再動手,等孩子生下來兩人就和平離婚。

小謝諮詢過律師,對方說女方孕晚期,如果男方不同意法院一般不會判離,再起訴又要拖個一兩年。賀翔關於和平離婚的說法讓小謝鬆了口,同意再看看:“當時有一點相信他能改。”念在“初犯”,小謝父母輪番口頭教育他,勸他和小謝踏踏實實過日子。

被賀翔用刀砍傷後,小謝第二次求助哥哥。看着頭上縫了四針的妹妹,謝強後悔極了,他覺得,是自己縱容了賀翔。他相信,當初棍子如果落在賀翔身上,妹妹也不會被打成後來的樣子。

事實上,家人能提供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支持,很難爲她提供實質的庇護。父母家不能回,父親高血壓,心腦血管也有問題,不能着急上火,母親一爲自己的事情煩心就整夜失眠,頭疼得厲害;哥哥家也不能去,謝強在成都租的單間,最近工作忙,到處出差,賀翔知道哥哥的住處,容易被找到。

報警幾乎成了小謝在遭遇家暴時,快速獲得安全感的唯一選擇。因爲被丈夫家暴,小謝一共報過六次警。但每一次她鼻青臉腫、流着血出現在派出所尋求保護,要求民警拘留賀翔時,都能聽到同樣的回覆:“我們辦案有程序,不是你想拘留就拘留的。”民警勸她:“兩口子打打鬧鬧很正常,爲了孩子,你看你這懷着孕挺着個大肚子,(拘留)會影響你孩子。”每一次放人前,民警都會訓誡賀翔:“下一次你再這樣子(家暴)我就要拘留你了。”

這一次也是這樣。第二天早上,賀翔被放了出來。

離婚後的小謝。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攝

因爲缺乏足夠的證據,家暴施暴者很難被控制,這是很多家暴受害者面臨的局面。

離婚庭審前一天,因爲賀翔涉嫌轉移婚內財產給多名親友,小謝另案起訴了賀翔和他的親友。四五個女性家暴受害者從全國各地趕來支持小謝。其中一位中年女性左臉燒傷的疤痕從太陽穴一路延伸至下頜,她是來自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的曲木鐵古木。

她自稱,結婚15年曾遭遇丈夫多次家暴,去年8月還被他用白酒點火焚燒,構成重傷二級。報警後,警方拘留了丈夫,又將他放了。今年3月,當地警方在通報中表示,“事發前當事人雙方均有飲酒,事發時無第三人在場”,目前未發現證據能夠證明(燒傷)是其丈夫所爲。

“那一次家暴之後賀翔說,下一次要把我家暴死,讓我沒有再報警的機會。”小謝知道,自己只能逃跑了。這一次不能再被他找到。

在小謝有印象、有證據的16次大大小小的家暴發生後,她至少有10次選擇逃離賀翔。以往被家暴後,她住過酒店,也在遠離賀翔生活圈的區域租過房子。但這次暴力升級到動刀,又受到賀翔的死亡威脅,她決定跑遠一點,去重慶投奔朋友。這期間,她從未用過自己的手機號、身份證和健康碼。但無論她逃去哪裡,總能被賀翔找到。她記得賀翔曾說,女人一旦結了婚、生了孩子,就像風箏線攥在了男人手裡,飛再遠,線一扯就回來,逃不掉的。

在重慶的朋友家,他又一次對她動了手,弄傷了她的手和膝蓋。

2022年10月27日傍晚,從重慶又逃回成都的小謝走出地鐵口,看到賀翔正站在不到10米遠的地方冷冷地盯着她,後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小謝慌了,一時不知道要往哪裡跑,只能硬着頭皮跟着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樓下,賀翔的表弟正在這裡等着他,他甚至知道小謝房間的樓層和門牌號。

事後,小謝從賀翔的描述中得知,他家也不回,公司也不去,在重慶找了她1個多月,花掉5萬多元。他在加油站貼尋人啓事,說妻子產後抑鬱、精神失常、離家出走;給出租司機錢,讓他們在司機羣裡發佈尋人信息;去重慶的美容院挨個打聽小謝和她朋友的名字;以上方法都未奏效,最終賀翔還是動用關係,通過技術手段找到了小謝。“他說,只要你在中國,只要你還活着我就能找到你,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那我要怎麼辦,我要躲到哪裡去,誰能保護我?”小謝絕望地發問。

她向政府部門求助,打12345反映情況,電話被轉接給婦聯,小謝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婦聯工作人員說他們沒有執法權,只能上門瞭解情況,夫妻倆都不在家,工作人員只見到了賀母。上門後,婦聯給小謝推薦了一位離婚律師,離婚訴訟收費8000元。

社區也瞭解小謝被家暴的事。工作人員口頭指導了她人身保護令的書寫格式,她沒搞明白,最後還是找了朋友推薦的律師幫忙寫了人身保護令和離婚申請書。她也向民政局反映過家暴的事,民政局給她提供了離婚所需的檔案材料。問了一圈行政部門,沒人能爲小謝提供實質性的保護。

沒人告訴小謝,成都市設有反家暴庇護中心,由成都市民政局管理,就設在成都市救助管理站內。院內安保嚴格,兩名保安看守院門,外人一律不許入內。

成都市反家暴庇護中心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家暴受害者不需要其他申請材料,帶一張身份證,填寫申請表就能免費入住7天,最長可以延長到10天。在這期間,婦聯也可以爲受害者提供法律諮詢,幫助受害者申請人身保護令。人身保護令可以在線上進行申請,婦聯也可以幫忙送達。

這名工作人員表示,目前,庇護中心無人居住。他對以往申請居住情況並不知情。新京報記者提出參觀反家暴庇護中心,被工作人員拒絕了。

帶着傷疤走到法庭

5月31日晚,離婚成功的小謝(左二)走出法院大樓。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攝

“我不同意離婚。我們的感情沒有破裂,我對小謝還有感情,女兒應該由我們夫妻雙方共同撫養。”庭審中,聽到賀翔在答辯中推翻了庭前會議時同意離婚的說法,震驚和憤怒一齊涌上來,小謝深吸一口氣,癟了癟嘴,眼淚流下來。

小謝回憶,法庭上被告賀翔面無表情地繼續表態,讓他同意離婚、交出孩子撫養權的前提是小謝對他出具刑事諒解書。——因賀翔婚後兩年內長期頻繁對妻子施暴,去年年底,武侯區人民檢察院以他涉嫌故意傷害罪、虐待罪爲由向武侯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在某些情況下,出具刑事諒解書可以減輕犯罪嫌疑人的處罰,或者幫助犯罪嫌疑人取保候審。

上過一次當後,小謝和家人都不再信任賀翔,對離婚的態度很堅決。

在重慶搜尋小謝期間,賀翔不斷給岳父發送大段大段的文字消息,訴說自己在這段婚姻中的無私付出,搬出“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等諸般理由,希望岳父勸導小謝打消離婚的念頭,儘早回家。

“離婚不是羞事。”小謝父親表態,反過來讓他別再糾纏女兒,儘快辦離婚手續,“你過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在2022年1月,被賀翔用取暖爐砸傷那次“大家暴”之後,小謝的離婚計劃開始付諸行動。她通過朋友介紹的律師,瞭解訴訟離婚的流程,蒐集、保留證據。這並不容易。賀翔經常查看她的手機,刪掉她手機裡拍攝的傷情照片、就診記錄,冒充她和律師對話,把對方拉黑,威脅律師不要幫小謝離婚。爲了保留證據,她第一時間就把圖片轉給哥哥和朋友,由他們替她保存。

離婚最大的阻力來自賀翔。他陰晴不定,小謝和他提離婚要冒着被家暴的風險。有時“離婚”二字剛一出口,兩個耳光就甩過來。

幾輪艱難談判之後,2023年4月15日,兩人終於以小謝放棄女兒撫養權、淨身出戶,每月支付賀翔5000元撫養費的條件達成共識,簽署了離婚協議,約定於當年的5月19日,到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不久,賀翔反悔。

2023年4月24日,正處於一次“大家暴”之後的逃亡時期的小謝到武侯區人民法院提交人身保護令申請和離婚申請書。離婚申請書缺少賀翔的身份信息,看到她前胸後背的燙傷,窗口工作人員表現出同情,讓她當天回去補齊材料,次日一早幫她儘快辦理。

當晚,她在出租屋樓下再一次被賀翔找到。25日凌晨,她被他強行帶到一家賓館。發現了小謝包裡的人身保護令和離婚申請材料後,賀翔暴怒之下,對她拳打腳踢。這次,暴力再一次升級,攻擊集中在胸腹間的要害部位。

4月25日8點半,武侯區人民法院的那位工作人員已經上班了,一上午,她都沒有等來昨天和她約好的那個被家暴的嬌小女生。

“我們在某某醫院。”15點47分,謝強收到了賀翔發來的一個醫院位置。從小呵護備至的妹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這個男人打進醫院,他恨他心狠,也恨自己無能,回了一個“滾”。20點,他趕到醫院,打電話給賀翔,問妹妹在哪。電話裡傳出他一貫冷靜的聲音:“這次情況有點嚴重,失手了,在ICU。”

小謝在ICU躺了8天。她的十二指腸、左肝被毆打得近乎破裂,腹部嚴重損傷,已致感染。醫生在她身上剖開一道從胸口處到肚臍下10釐米的口子,修補她破裂的臟器、排出腹腔中的大量積血,縫合的傷疤猙獰般凸起。因爲腎功能受損,術後她不得不通過造瘻術排便。

還有一些看不到的傷害也留了下來。她變得內向、敏感,除去自己的家人和最信任的幾個朋友,她封閉起自己,很少出門逛街,也幾乎不與其他人交流。“我害怕,感覺外面的人都是壞人。”她被診斷出創傷後應激障礙,看到賀翔的照片或者其他和他有關的事物,會控制不住地發抖。身上的傷疤和造瘻口,讓她感到自己丟了健康、沒了尊嚴,數次想到自殺。

庭審持續了10小時以上。天色越黑,聚集在法院門口的人越多,男女老少,一兩百人嘰嘰喳喳地等待着小謝離婚的消息。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通過網絡,看見過她身上那條拉鍊一樣的傷疤。5月31日20點30分,結束了庭審的小謝走出法院大門,宣佈自己離婚成功。一片歡呼聲中,她卻哭得像個孩子:“今天開始,我自由了。”

5月31日晚,法庭外圍觀的人羣。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攝

就在這一天早上,電梯恰好壞了,要進入庭審大樓需要經法院門口長長的臺階。小謝低着頭,沉默地走在前頭,和家人拉開一段距離。申請離婚這一路就像這段臺階一樣漫長、艱難,她滿身傷痕一路走來,終於到達離婚案法庭門外時,距離她第一次被家暴已經過去兩年零十個月。

站在臺階頂端、庭審大樓門前,小謝眉頭蹙起、眼神堅定,微喘着說:“這是一次階段性的勝利。”

(賀翔、謝強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