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功夫片
作者|顧 韓
編輯|李春暉
徐浩峰新片《門前寶地》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火了。你很難想到近五年、甚至近十年來有哪部功夫片達到了這樣的大衆影響力。雖然很難說是否算一種勝利。
徐浩峰,陳凱歌電影《道士下山》原著作者,也是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的編劇之一。由此,我們已可初步窺見他的風格與興趣所在。《門前寶地》同樣聚焦民國武林,講述了1920年天津一武館館長即將過世安排大弟子接班,引發小兒子不滿,武行生出種種變故的故事。
轉型導演之後,徐浩峰堅持自編自導、以及自己主導動作設計與剪輯,是公認的作者導演。他的作品往往能上映就是勝利,並不以票房爲導向。其中最像商業片的《師父》,票房也不過5479.3w,在2015年排在一百名開外。
這次的《門前寶地》9月20日公映、不久便轉戰流媒體,期間僅取得149.4w票房。有人惋惜有人剖析,但都在影迷小圈子裡,直到向佐手撫鼻樑、自抽耳光等尷尬演出被抖人慧眼發掘。
流量密碼既來,豈可輕易放過?全網齊上陣,《門前寶地》迅速升級爲一部全方位的抽象大片。優酷這兩天的推薦文案都變成了“向佐最新爆梗力作”和“這麼好笑!誰還沒看”。
不知向佐徐浩峰現在心境如何,但要硬糖君說,黑紅也是紅。今年在流媒體首發的其他功夫片,不管是釋小龍自導自演的《醉後一拳》還是“王九”伍允龍的新作《重見天日》,從播到撲皆悄無聲息,連被玩梗的機會都沒有。
還多虧《門前寶地》夠“可笑”,才讓人們久違地將目光投向功夫片。而曾爲幾代國人造夢的功夫片,怎麼就淪落到只能靠造梗來獲取存在感的地步?
“抽象”的徐浩峰
總結《門前寶地》的另類出圈,硬糖君願稱之爲2024版《燃冬》事件。本質都是小衆的東西誤打誤撞落入大衆目光,遂慘遭解構。
徐浩峰的片子小衆,不僅在於其文藝片定位。展開細說之前,我們需要先明確一組概念:何爲動作片、武俠片與功夫片。
動作片範疇最廣,打鬥可以是動作,飆車、空戰也可以是動作。武俠片、功夫片都是前者的子集。武俠片通常是古代背景,情節與招式允許存在較高幻想成分,打戲可以大量藉助威亞、分鏡與特效,實現飛天遁地的誇張效果。
而功夫片通常以清末民初爲背景,所用的功夫多有現實依據,打鬥相對落地,招式易於模仿,演員多爲練家子。武俠片、功夫片有交叉的時候,也有將背景挪到現代的一些創新之作,但大體可以這樣區分。
那麼徐浩峰的片子屬於哪一種?如果按照肉眼所見的時代背景與打戲風格,它們無疑是功夫片。但若考慮到其中的幻想成分、以及作者每次都想刻畫一整個世界觀的努力,也可視爲武俠片。
可如果按情節類型來判斷,其實兩種都不是。它們屬於徐浩峰自己發明、到目前爲止也只有他一人在做的“武行電影”——
既不是爲了展示武術技藝,也不是要講一個蕩氣迴腸的江湖故事,武行中真真假假的規矩、以及抱着這規矩過了許多年的武行要如何面對當下的禮崩樂壞,這些纔是徐浩峰的重點。在這個意義上,徐浩峰也可以和郭德綱合作去拍相聲電影。
也正是這一本質屬性,造就了《門前寶地》的種種抽象之處:人物言行邏輯難以被現代人理解;打鬥又真又假點到爲止;全員儀式感拉得過滿,越是嚴肅、越顯荒誕。
但以往,徐浩峰電影有於承惠、宋洋、廖凡這樣的卡司,人們就算不明也會覺厲。而如今,卡司降級爲向佐郭碧婷,今天的觀衆也不會再被文藝片唬住,就有了眼前這個局面。
不過,“抽象”不獨徐浩峰一人。21世紀上映的功夫片,但凡能在觀衆心中留下痕跡的,其實多少都會梗化。像是周星馳的《功夫》(“小孩子打架才踩腳趾”),李連杰的《霍元甲》(“這一拳二十年的功力”),甄子丹王寶強的《一個人的武林》(“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爲數不多能夠做成系列的《葉問》,更是從臺詞到影像都有熱梗輸送。關於葉師傅從中打到外之後還能打誰,網友的腦洞越開越離譜,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功夫高手打洋人”這一套路的歷史沉重感。
不可否認,熱梗流傳已經成爲功夫片證實影響力與延續生命力的方式。現在,《門前寶地》誤打誤撞進入了這一殿堂。
失落的造夢機器
將時間撥回到20世紀,功夫片可遠不止造梗,更是造夢的存在。
首先、也是比較公認的,民族尊嚴夢。關於功夫片的起源有不同說法,一說是李小龍的《精武門》(1972),一說是王羽的《龍虎鬥》(1970)。但不管哪一部,都帶有濃重的民族主義色彩,主角用中國功夫暴打陰險狡詐的日本高手爲師門復仇,將影片推向高潮。
其次是個體的逆襲之夢。早期功夫片的故事都十分親民,基本是爽文套路。李小龍的《猛龍過江》(1972)裡,主角開場是不受待見的土包子,顯露身手之後,衆人態度瞬間逆轉。
成龍的《蛇形刁手》(1978)裡,主角是在武館打雜的孤兒,某天出於心善救了一個老乞丐後被傳授絕學,從此不再受人欺負。在沒經過日漫、網文洗禮的年代,就說哪個中二少年能頂得住這逆襲的誘惑。
最後,又從前兩者衍生出打星夢與電影夢。由於功夫片重在展示武術技藝,因此在功夫片鼎盛時期,有不少海內外的練家子被髮掘演戲。《浪客劍心》《九龍城寨》武指谷垣健治是受成龍電影感召入行,如今是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公會唯一的日藉動作指導。
內地也一樣。1982年,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萬人空巷,可說是少林寺產業化的起點。該片不只催生更多武術冠軍主演武俠功夫片,也在全國掀起習武熱,王寶強就是其中一員。
這些在當時都具有一定現實意義。20世紀,世界上的許多人民親身經歷過、或者仍在經歷着戰爭陰影、外族統治與種族歧視。功夫片中高手反抗強權,奪回自己的、民族的尊嚴的橋段纔會如此有效。
拜師學武、街頭肉搏,現在看來是武俠小說中的事,但在某一時期的香港,這離百姓的生活其實並不遙遠。
當時很多武林人士因戰亂南下,迫於生計開館教拳。而彼時港島治安混亂、腐敗嚴重,底層百姓也需要藉助官方以外的力量來保護自己。資料顯示,60年代,香港武館數量曾多達400多家。因此,功夫片主角,還有那些從替身、龍套上位的打星,都能讓當時的一些年輕人產生共鳴、得到激勵。
那麼也就可以理解,進入新世紀,功夫片爲何無法繼續造夢。
一來,社會現代化的程度越高,人們遇到問題就越無法通過“能打”來解決。現代人想做的夢在短劇裡,不在功夫片裡。二來,互聯網時代資訊發達,人們對功夫名人、傳統武術的認知早經過了一輪輪破滅與重塑。
傳統武術被一部分人認爲是招搖撞騙,同時被另一部分人認爲是殺人技、惹麻煩,在現代生活中的實用性遠不如陳鶴皋的無限制格鬥、AKA瘋狗拳。後者相傳入門先研讀刑法,能讓學員從物理上、法理上都全身而退。
此外,進入21世紀後,動作片整體市場萎縮、試錯機會減少,攝製技術卻越來越發達。用多種手段輔助專業演員、俊男美女拍打戲、扛起“泛動作片”,性價比高於提拔一個替身武師,難度也低於教武術冠軍演戲。
如此,習武之人的打星夢也就幾近斷絕。直到網大市場選擇了動作片,纔出現幾分接續的希望。
功夫片的救贖
歸根結底,功夫片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產物,甚至連故事背景都侷限在清末民初,導致它在故事上創新的空間很小,追趕時代頗爲吃力。
不必等到21世紀,20世紀80年代初,隨着劇情與新意成爲重要評價標準、隨着香港移民二代長大成爲觀影主力,功夫片的衰退就是註定的。它能夠走到21世紀,已經是影人多番嘗試的結果。
70年代初,李小龍將邵氏武打片襯成了觀衆吃不下的糙糧,但又不幸早逝,細糠斷供。這是功夫片的第一次危機。幾年後,市場被以成龍爲代表的功夫喜劇救活,四大家班時代到來。80年代初,功夫喜劇遭遇時裝動作片衝擊,多虧洪金寶開闢了靈幻功夫片,給功夫片又續了小十年的命。
90年代,功夫片已經不是市場上的大類,而進入了被致敬、被解構的階段。例如周星馳《食神》(1996)裡,主角上少林寺是爲了學廚藝、十八銅人扁人用折凳。
過早進入“殿堂”,甚至不是功夫片自己之過。如果認爲劇情是古早功夫片的短板,那麼這一短板在90年代就已補齊。1994年,成龍與李連杰不約而同重返功夫片,分別帶來了《醉拳2》與《精武英雄》。
這兩部作品一個是《醉拳》的續集,一個是《精武門》的翻拍,除了劇情人物更加複雜深邃,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前作進行了反思與超越。不世天才正值當打之年,反派與武師陣容亦是羣星璀璨。更感人的是,打戲的視聽語言成熟得剛剛好,還沒被慢鏡頭荼毒。可以說,這就是功夫片的巔峰。
待到21世紀,有些片子因革新了功夫片的視效而大獲成功,但也導致新技術被跟風濫用,後患無窮。後來的《葉問》系列贏在新鮮,找到了新的宗師IP;也贏在復古,是陌生又熟悉的硬橋硬馬。
按照常規思路,功夫片想要復興,要麼找到新的故事,要麼找到新的演員、新的武術或者新的拍法,能讓觀衆願意忍受陳舊的劇情套路,全神貫注看完一場幾分鐘的對打。
徐浩峰在武俠與功夫之間找到“武行電影”這一線藍海,固然值得肯定。但功夫片的復興,多半指望不上他,因爲太過小衆。
他講規矩是因爲迷戀規矩帶來的秩序感,也能欣賞“水果行將朽爛時散發出的異香”(《師父》監製張黎語)。像《門前寶地》,就是一個革新派被守舊派設計放逐的憋悶故事。這樣的審美和價值取向很難被大衆接受,進而發展出具備商業價值的新類型。徐導本人想來也無意於此。
硬糖君堅信,功夫片的希望還是在大衆,要保持與流行文化的聯繫,重新給功夫賦魅。就像當年《黑客帝國》所做的那樣,也像今年《九龍城寨》所做的那樣。儘管後者的漫改元素更重,且熱度與長尾更多來自嗑CP的同人女。但從結果看,它確實讓年輕人認識了“神打”、記住了“烏龍絞柱”。
說到底,功夫片的功夫是一種神話,它的魅力來自李小龍寥寥幾次卻魅力無限的表達,來自幾代動作電影人的精益求精,來自人們的相信與想象。功夫片屬於大衆也只能興於大衆。
造梗玩梗也不是壞事。在《門前寶地》的審判潮中,已經有人翻出李小龍名場面和老片《精武英雄》,怎麼不算功德一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