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曲

散文

從金山採集各式蕨類,回來製成標本。有些蕨類乍看相同,卻有常易混淆不清的細節差別,有些外觀貌似變異極大,竟又是同一類的不同葉型變異;有時,僅僅只是營養葉跟繁殖葉的差別。要確認蕨類,還是必須找到有孢子的葉片,作爲辨別依據。

爲了不重複採集,來到所有的蕨類面前,都彎身低頭,仔細盯看。面對山壁或人字砌的石牆縫隙;遇見理想的蕨類型態時,像是山壁或石牆從內裡的幽暗孔洞中,伸出的一葉綠色小手。我也伸手,靠近陰暗的邊界,不是爲了將對方從山壁或石縫中拉扯出來,而是像握住一個人的小手,翻開來端詳掌紋那般,將這一葉葉優雅柔軟的蕨類,都翻過來看看:有沒有足供辨識種類的孢子囊羣。

有時,要確認過於相似或沒有太多特徵、細節的植物,需要翻開葉背觀察,如蕨類,從背面看,會更接近真相;畢竟孢子都在背面,要能翻。

最終採回蕨類,製成標本,是爲了作畫。原以爲用眼睛看,且看到很熟悉、自認爲已會辨識的程度,但面對白紙,要將蕨類的輪廓與型態如實呈現時,仍然瞬間就打破視覺的驕傲與自欺。許多細膩、精巧之處,透過羽狀複葉的重複性,需要筆尖跟隨視覺的精準,又同時需要放掉大腦意念的以爲,任何的「可能、應該、大概就是長這樣吧」的一絲苟且心態,都能瞬間摧折蕨類渾然天成的典雅之美。

在作畫的過程,能清楚感覺到自然的精準,並不是隨興省略就能敷衍而生,儘管如此,畫錯畫壞了又趕緊安慰自己;大自然絕對是允許失敗的。只是無心的失敗,跟有意的得過且過念頭,絕不僅只一線之隔。尤其蕨類的莖很細,眼看莖身細微地彎曲出來的精緻曲線,等視覺傳送到大腦,再發號指令到指尖的筆尖時,就是一趟從指尖再傳回給大腦與視覺的無限折返跑;因資訊量仍遠不足以自動下筆勾勒出「就是長這樣」的肯定,非得耗時投入,凝神專注,來回盯看實體與複製體,像是一整個人都濃縮成筆尖的墨水,一滴滴地長成一葉蕨類,自紙面重生。

挫折仍然排山倒海,如直往金山吹拂的東北季風。明明眼看蕨類是扭身的弧形樣態,畫完後,竟直挺僵硬得像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株,到底在畫的時候,是頭身沒有跟着彎垂,還是紙張沒有跟着一起斜轉出需要的曲線,實在難以追究。

儘管如此,有些蕨類的氣質如果與自己的氣質相應,作畫起來的順暢感,像是透過描繪蕨類的型態,一筆筆梳理出彷彿隱花植物般的自己,純粹如攬鏡自照般,流露一種理所當然的全盤理解與接納,彷彿透過蕨類的型態,醒悟自身。

但如果遇上不是那麼相應氣質的蕨類,則會是另一修羅場的內觀,無從解釋爲何人家明明不是長這樣,卻放任畫筆將對方詮釋成差異明顯不同於本尊的事實;事實常常是眼睛會輕易認定:所見的已是全面。即使知道有哪些細節需要完補,或是怎麼描繪都無法喜歡上作畫的蕨類時,非得要用筆尖與雙眼磨合,儘可能與之相處,平等看待,仍然需要放掉過程中不時竄出的「好難」。

在金山現場辨識蕨類的時候覺得好難,採集回來製成標本作畫的時候也覺得好難,到底爲什麼會難?難在哪?難在複雜嗎?難在蕨類竟可以分裂出一回到四回,甚至高達七回無限交錯的羽狀複葉嗎?難在細節不是大腦熟悉處理的資訊嗎?畫了許多張的蕨類後,總認爲難在「控制」。大自然透過蕨類呈現出來的美感,是精準的重複,重複出一種有內在邏輯規律的語言,這種語言透過蕨類的外型進行溝通,溝通也單純得一目瞭然,只是邏輯順序的變異與美感,最終展示了一葉蕨類如何看似毫不受控地,完美控制着自己生長的姿態。

蕨類的美在於有跡可循的規律,好比畫錯時,只要直接跳過失誤之處,用旁邊高度重複的規律葉型,繼續涵蓋、鋪滿整個畫面,原先畫錯的小插曲也自然被容納其中,毫無違和或突兀。蕨類是如此優雅溫和的植物,渴求水,又飽含水,進而擁有水的性格,水的型態最自由,透過蕨類的自制,傾吐一葉身如一曲調,從石磚縫隙或山壁孔洞中,持續傳唱出無限優雅的古謠,低低、軟軟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