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上的陌生人

圖/鄧博仁

(大塊文化提供)

本文系《14堂最後星期二的課》作者米奇‧艾爾邦的最新力作,這本懸疑小說深度探討「希望」與「信念」的主題,當我們在危急時刻祈求神的幫助,假使神真的現身了,會是怎樣一個情況?

■海洋

手錶顯示凌晨一點,這是海上漂流的第五個晚上。夜空佈滿稠密的星團,星星都黏在一起,彷彿一桶發亮的鹽在空中爆開,到處都是細碎的亮點。

我專注看着一顆特別明亮的星星,好像在對我們發出信號。我們看見你們了,揮揮手吧,再撐着點,很快就過去找你們了。真是這樣就好了。我們在美景的陪伴下持續漂流。安娜貝爾,我實在想不通,爲什麼人可以在同一個時刻體會到美麗和痛苦呢?

希望此刻我能與妳一起觀星,而且要坐在海灘上安穩地觀賞。我一直回想起我們初見面的那一晚。記得嗎?那是七月四日國慶日,我在市立公園的涼亭裡掃地,妳穿着橘色上衣和白色長褲走過來。那時妳綁着馬尾,問我煙火施放地點在哪裡。

「什麼煙火啊?」我才問完,空中立刻爆出一朵大煙花(我印象很深刻,是紅白相間的煙火)。我們看了都笑了,彷彿煙火藉由妳的發問而綻放。涼亭裡有兩張椅子,我把椅子拿來並列排好。接下來,我們就像在前門悠哉看煙火的老夫老妻,度過了一小時。等到煙火放完,才互問對方的姓名。

欣賞煙火的那一小時記憶,在我腦海裡非常具體。我彷彿可以走進那段時間,觸摸到裡面的一切,包括因彼此吸引而產生的好奇、偷瞄對方的眼神、我在心中直想這位小姐是誰的聲音。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怎麼會這麼相信我?認識新朋友會帶來全新的可能,還有什麼比這可能性更令人期待?如果沒有,還有什麼情況比這更教人寂寞?

妳受過教育,外型姣好,個性溫和,而且事業小有成就。老實說,在看到妳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妳關注。我連高中都沒畢業,未來幾乎沒有出路可言。我的穿着打扮平淡無奇,衣着破舊,整個人瘦巴巴,頭髮也亂七八糟,一點也不起眼。但我對妳一見鍾情,後來妳也對我投入感情,這真是神奇。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但我也只能這麼幸福了。我總覺得自己會讓妳失望。安娜貝爾,這份恐懼四年來默默蟄伏在我心中,直到妳離開我。到現在也快過了十個月。我知道現在還寫日誌給妳沒有意義,可是寫作可在孤身一人的夜裡安慰我。妳曾經說過:「小班,人都需要有所寄託。」那就讓我把寄託放在妳身上,待在有妳的回憶裡,待在我們相遇的第一個小時裡,記住我倆一起欣賞的燦爛夜空。讓我繼續堅持寫完我的故事。然後,我就會放手,放棄妳,放棄這個世界。

四點了,其他人都窩在帆布底下,擠在一起睡着了。有些人的呼聲低沉如煮滾的開水,其他人吵得像電鋸一樣,例如蘭伯特,他沒把整船人吵醒真是奇怪。說錯了,這是救生艇,不是船。潔瑞一直糾正我兩者的差別,但真的有所不同嗎?

我努力抵抗睡意,疲憊程度難以估量,但每次睡着我都會夢到沉船那一夜,回到又黑又冷的海水裡。

安娜貝爾,我真的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撞擊來得如此突然,我甚至沒辦法告訴妳,我掉進海中時是什麼情況。當時正下着雨,我獨自站在低樓層的甲板上,身體靠着扶手、頭低垂着。結果一陣轟隆聲傳來,我就被拋進海里了。

我還記得撞上海面的衝擊力道,還有栽進海底後聲音被吸收的瞬間寂靜。當我浮出水面,再度聽見轟隆聲,只有冰冷而混亂的感受。我想動腦釐清眼前狀況,腦袋卻淨顧着抗議。搞什麼鬼啊!你怎麼會掉進海里!

海象兇猛,大滴雨水打在頭上。我摸索出大概方向後,已經遠離銀河號整整五十碼,船身開始冒出黑煙。我告訴自己可以游回船上;我確實有這個念頭,儘管船身已經破損,卻是空蕩海面上唯一的棲身之地。船上的甲板燈仍亮着,爲我指引方向。但我知道船隻已經沒救了,船身開始傾斜,彷彿準備躺下長眠。

我查看周圍是否已有救生艇被放出,看看是否有乘客從船舷跳下來,但是海浪不斷襲來,模糊了我的視線。那就遊開吧,可是要往哪個方向遊?我還記得船上的物品一件件漂過身邊,沙發、紙箱、棒球帽,都跟我一樣從船上掉下來。就在我掙扎着想要呼吸,抹去眼前雨水的當兒,我發現幾呎外漂過一個淡綠色皮箱。

那是一隻硬殼皮箱,顯然不會沉下去。於是我抓住皮箱攀附,目睹了銀河號的最後時刻。它的甲板燈最終暗掉,船身浮現出奇異的綠光,慢慢沉下去,愈沉愈低,從我眼前消失。然後一陣浪頭打來,蓋過最後可見的船身。

我哭了起來。

我不清楚我那樣在海里待了多久。我哭得像個小朋友似的,我爲自己而哭,爲那些失去性命的人而哭,甚至也爲那艘船哭泣。我對它懷抱一種奇特的歉意,但我要重申,我完全沒有參與破壞船隻的計劃。我知道多比的計謀,我有可能在無意中幫了他一把。但我現在被拋進海里,身上除了衣服什麼也沒有,天知道我在冰冷的海水中待了多久。要是我沒看到那隻綠色皮箱,早就沒命了。

這時海上傳來其他乘客的聲音。有些人在大吼,有些人的呼喊聲我聽得懂-救命!或是快來人啊!但是一陣浪打來,那些聲音都消失了。安娜貝爾,我們的聽覺都被海洋玩弄了。加上海流強勁,上一秒誰還在你附近,下一秒就永遠消失了。

我覺得雙腿沉重,除了不斷踢動雙腿,什麼也不能做。我知道要是抽筋就遊不動了,只有死路一條。我緊抓住皮箱,像心生恐懼、死抱着母親的孩子。我冷得直髮抖,就在我覺得眼睛再也張不開的時候,我看見一艘橘色救生艇在浪頭上起起落落,上面有人揮舞着手電筒。

我大喊:「救命!」但我之前誤喝太多海水,鹽分讓我的喉頭緊縮,發不出聲音。我往救生艇游去,只是同時抓着皮箱遊得不夠快。我得放手才行,但我不敢。這麼說很奇怪,但我覺得自己似乎有保護那隻皮箱的使命感。

不過,手電筒的光芒再度亮起。這次我聽見有人大喊:「這裡!在這裡!」我鬆手放開皮箱,開始游泳,頭一直保持在水面之上盯着光。海浪有如一堵牆升起又打下來。我被海水翻攪,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要!我告訴自己!已經這麼近了,不要放棄!我衝出水面,又一個浪頭打來,我像上鉤的魚那樣被拉扯翻轉。再度回到水面上的我,大口呼吸,喉嚨都要爆掉了。我來回張望,什麼也沒有看到,但回頭一看──

救生艇就在我後面。

我抓住船舷的安全繩。剛纔揮舞手電筒的人已經不見蹤影。我猜那人大概也被海浪打下來了。我查看附近有沒有人落水,這時又一道浪即將形成,於是我雙手抓住安全繩,馬上被浪頭打得暈頭轉向。我抓繩子抓得太緊,指甲都把手掌刺出傷口。冒出水面時,我依然緊抓着繩子。

我繞着救生艇周邊遊,終於摸到一個把手。我試了三次,但體力虛弱一直爬不上去。後來又一道大浪襲來,我想這一次我應該抓不住繩子了。我對着漆黑的眼前大喊,喉頭髮出慘叫,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自己擡起來。然後,我摔進救生艇,跌落在黑色的橡膠船底,像只瘋狗那樣嘶聲喘氣。

■新聞

主播:觀衆現在看到的,就是豪華遊艇銀河號在大西洋中可能的沉船地點,距離維德角大約五十哩,事發時間是週五晚上。本次報導由記者泰勒.布魯爾追蹤。

記者:廣大的海面無邊無際,搜救隊伍飛過大西洋上空,希望尋獲事發經過的任何線索。富豪蘭伯特擁有的兩億美元豪華遊艇,在週五晚間十一點二十分發出遇難訊號,表示遇到緊急狀況。沒過多久,船隻就沉沒了。

主播:有找到生還者嗎?

記者:看起來並不樂觀。搜救隊伍抵達事發地點時,銀河號已經消失,而且氣候惡劣,海流強勁,可能把殘骸和生還者衝離了事發地點。

主播:那麼究竟有什麼發現呢?

記者:搜救單位看到了遊艇的碎裂外殼。據說船身是由超輕量玻璃纖維製成,可讓航行速度快過同類型的遊艇,但不幸的是,這種材質抵抗撞擊的能力也比較低。現在調查正進行中。

主播:調查什麼?

記者:坦白說,不能排除有人爲因素介入,畢竟船隻出航總會發生許多事情。但是這起事件的破壞程度確實相當驚人。

主播:好的。現在就讓我們替失蹤家屬禱告,也祈禱本臺的記者瓦萊麗·柯提茲和攝影師海克特.強森平安。悲劇發生時,他們正在船上報導。

記者:沒錯,我相信現在很多家屬還是希望至少有一部分乘客倖存。只是這個海域的水溫特別低,隨着時間過去,希望也逐漸渺茫。(本文精摘自《救生艇上的陌生人》一書,大塊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