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朝是最黑暗、最屈辱和最不幸的朝代嗎?
近年來在互聯網上,晉朝已成了一個“新興網紅朝代”,有關晉朝的話題熱度不斷提升。在很多讀者印象中,夾在“魏晉南北朝”這個名詞中間的晉朝,是所謂的“後三國時代”,同時也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殘忍、最屈辱的朝代”。
日前,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推出了作家沈剛的新著《晉朝的死結》。沈剛經過自己多年的歷史研究,認爲這種,大衆熟知的對晉朝的歷史評價,未必都是正確的。
在上海書城舉行的《晉朝的死結》新書發佈會,作者沈剛與《澎湃新聞.上海書評》執行主編鄭詩亮進行對談,對於晉朝的歷史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人們之所以對於晉朝較爲忽略,評價甚低,主要是出於對西晉大一統政權迅速崩潰的遺憾、惋惜和憤怒。秦朝、隋朝都是短命王朝,但接下來是漢唐盛世,後來讀史者的感覺就好很多。晉朝的情況就不一樣。自從東漢末年黃巾之亂開始,差不過經過四代人一百年的奮鬥,天下重歸統一,但是,這種大一統僅僅維持二十餘年,國家又走向更大的戰亂和分裂,導致北方各族民衆的生活陷入極度痛苦。
爲什麼說晉朝最黑暗?這個是出於對晉朝得國不正的認知。司馬氏父子在奪取政權的過程中,大肆屠殺反對改朝換代的曹魏大臣、士族名士,皇帝曹髦被殺而死,這種大庭廣衆之下的弒君行爲,是帝制時代的首次。
說晉朝最屈辱,是因爲北方少數族羣第一次大規模逐鹿中原,中原地區嚴重仇殺,可以說是白骨沃野、血流成河,發生過把漢族婦女作爲“兩腳羊”進行殘害的極端惡例,造成包括漢人在內的各族民衆大量非正常死亡。
說晉朝是最爲不幸的時代,應該指的是這個階段出現了階級固化和士族專政,整個社會人才公正的上升渠道受到堵塞。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包括身份的提升,主要看他背後的門第名望。國家通過九品中正制的選官制度安排,首先保證士族子弟被品評爲上品,直接授予高官。其他低級士族、寒門子弟,只能充當次等的角色。
西晉大一統政權的崩潰,多數人把它歸咎爲晉武帝恢復分封制度,或者說統治集團驕奢腐朽等緣故。我以爲,這一認識至少過於侷限和表象。晉室得國充滿了血腥和野蠻,晉武帝司馬炎卻又是帝制歷史上一位少有的仁君,這一巨大的反差背後,反映了晉朝國家治理體系中的結構性矛盾。一方面,東漢以來儒家皇權授之於的天命觀,及漢室正統的觀念融爲一體深入人心,另一方面,曹氏、司馬氏家族以暴力手段連續改朝換代,這就嚴重衝擊了士大夫、民衆共同堅守的價值。研究晉朝的歷史,必須放到這樣的大背景下思考。
西晉是中國歷史上第四個大一統政權。秦統一中國十五年就亡國了,西晉從晉武帝滅吳開始,至八王之亂後期,大一統的局面大致維持了二十餘年,比秦朝統一的時候間還長。晉元帝司馬睿建立東晉,建康政權延續了晉室的正統性,所以,西晉的崩潰並不等於晉朝滅亡,晉朝最終還是勉強渡過了瓶頸期。
魏晉南北朝大分裂處於中國秦漢與隋唐之間。魏晉南北朝共約三百七十年左右,兩晉一百五十五年佔據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時間,西晉又是其中唯一的大一統政權。研究晉朝的興衰,有助於理解秦漢第一帝國向隋唐第二帝國演變的內在邏輯。簡單化地給晉朝戴上“最黑暗、最屈辱、最不幸”這三頂帽子,至少是不全面的。
首先,司馬氏奪取政權,的確是殘忍好殺、得國不正,但是,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對於曹魏舊臣,更多地也有籠絡和收買的一面。特別是開國皇帝司馬炎,實際上帝制歷史上一位少有的仁君。
以往的歷史教科書對於司馬炎的評價相當負面,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他講在滅吳統一中國後,志得意滿驕奢淫逸,後宮嬪妃數量接近萬人。那麼多的妃子,晚上宿在哪裡呢?司馬炎坐在羊車上,讓羊來作選擇。一些希望得到寵幸的嬪妃,在門口放上羊愛吃的竹葉和鹽,誘使羊車停在自己宮前。後來嬪妃們紛紛效仿,連羊也無所適從了。另外一個是認爲晉武帝大量分封宗室,又以宗室貴族參與權力中心和主管地方軍政。這些都被認爲是引發司馬炎身後動亂的因素。
其實,這些並不是是造成西晉崩潰的主因。中國北方邊疆匈奴等民族內附後,依然保留民族羣居和部落組織的傳統,自東漢中晚期以來,就對國家穩定構成嚴重威脅。而八王之亂大動盪的發生,主要還是國家缺乏強有力的統治者所致。換句話說,分封宗室並不是一定會發生大動亂大崩盤,晉武帝最重要的失誤,還是明明知道兒子司馬衷智障,還要維持他太子地位,選擇心胸狹窄、德不配位的外戚楊駿作爲輔政大臣。所以,西晉的崩潰可能有必然性,但偶然性也是存在的。
司馬炎從小接受完整的儒家經學教育,他以近乎自我救贖的態度,優待前朝宗室,寬容那些反對派的後代。無爲而治、寬政簡刑,實踐數百年來士大夫恢復周制的理想,通過對於宗室、士族的分封,給予他們從政治上到經濟上的種種特權。我們可以批評他對於法家專制的方法論認識不深,但是,他絕對是一代仁君,太康之治,人民安居樂業,路不拾遺,晉朝曾經是一派繁榮景象。在他的影響下,兩晉之後的帝王大多比較善良,還有一些懦弱、短壽。總之,兩晉肯定不是一個暴政的王朝。
其次,晉朝與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作戰,也不都是被動挨打。桓溫滅亡西蜀的成漢,東晉實際控制區域超過三國時東吳、蜀漢的總和。晉軍多年在黃河以南作戰,先後四次恢復舊都洛陽。淝水大戰期間,謝玄指揮北府兵大獲全勝,收復大片失土,還一度攻入河北。
一代戰神、大將軍劉裕先後攻滅鮮卑南燕、成都的譙蜀、羌族的後秦,一度恢復洛陽、長安,這一時期東晉的領土,大致和後世的北宋差不多,這個是大分裂時代南方政權疆域最爲遼闊的高光時刻。
還有士族專政的問題。在印刷術發明之前,儒家經學及其他流派學問,主要依靠極少數世家在子侄、學生之間代代傳承。所謂士族專政,指的就是這些掌握了學術、教育資源的文化世家,或其他文化名人對於政治、經濟、軍事領域的羣體壟斷。從光武帝“退功臣而近文吏”開始,士族代替軍功貴族與皇權共治,這其實是歷史的進步。
而且,兩晉時期士族高門主導囯家政權,這些家族畢竟是以知識、學問相傳承,大都遵循一定政治、倫理規則,晉朝社會自上而下的壓迫程度並不深重,統治集團也沒有橫徵暴斂,思想文化氛圍還算寬鬆。低級士族、寒族還能參加一些實際工作,也不是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所以說,得國不正、國家分裂和士族專政固然反映了晉朝的一部分現實,但說它是最黑暗、最屈辱和最不幸的年代,還是有些言過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