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觀止 卷2】張作錦/馬相伯:我是一隻狗,叫了100年,還未把中國叫醒
復旦大學創辦人馬相伯。(圖/取自維基)
兩岸青年相互到對岸學校就讀,所以臺灣學生應該對上海的「復旦大學」並不陌生。
「復旦」是一所好大學。
根據2023年4月6日「中國校友會網」公佈的「2023中國大學排名800強榜單」的順序,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浙江大學、上海交通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在全國2820所大學院校中,排名第七的復旦,當然算得上「名列前茅」。
1926到1945年,中國有一本綜合性的攝影畫刊《良友畫報》,發行廣大,讀者衆多,封面向來都是美女,創刊號的封面就是影后胡蝶的照片。但1935年第150期的封面,卻破例刊出馬相伯這個「老頭」的照片,向這位教育家致敬。
《良友畫報》150期以馬相伯爲封面人物。(圖/取自維基)
不錯,這不是尋常的老頭,他有大功業,有濃厚的家國情懷。
馬相伯的一生,致力於三件大事,一是關心人的平等,二是試圖洋務救國,三是投身學校教育。在他生前,沒有看到做這些事情帶來重大改變,但在他逝後,他的精神被國人敬仰,他在教育上的投入,也開出了燦爛的花。
馬相伯前三十年,虔誠信奉天主教。
他出生在1839年,就是鴉片戰爭發生的前一年。馬家是一個殷實的家庭,全家信奉天主教。在父母影響下,他從小接受天主教教育,後來又慢慢學了儒家學說,熟讀四書五經。
馬家有三兄弟,都非常傑出,哥哥馬建勳,是淮軍糧臺;弟弟馬建忠,留學法國,獲巴黎政治學院博士學位。他寫的《文通》(一般稱爲《馬氏文通》)是中國第一部語法專着。
徐匯中學馬相伯像。(圖/取自維基)
馬相伯學習能力非常強,特別是關於天主教相關知識的學習。十四歲時,就擔任了天主教學校上海「徐匯公學」的助教,學會八國語言,又先後遊歷日本、朝鮮、美國、法國和義大利等國,思想開放,見識深廣。
三十歲時,馬相伯獲神學博士學位,並擔任「徐匯公學」校長。此時馬相伯篤信「衆生平等」,但同時又看到了社會上很多不平等的事情,到底哪裡有平等?什麼纔是真正的平等?恰巧這時中國發生一場特大旱災,大批難民逃到上海,馬相伯向教會求助沒有結果,他自己籌集了二千兩白銀救災,教會反把馬相伯抓起來,認爲他違反了教會規矩,讓他「省罪」。因爲和西方管理者在理念上有很多不同,馬相伯就離開了教會。
三十歲後的馬相伯認識到,人在國際間,只有國和國之間的差距小了,真正的國富民強了,纔有平等可言。於是,馬相伯把他生命中三十年最好的年華,奉獻給了「洋務運動」。
馬相伯認爲,實業才能救國。爲了縮短和西方列強之間的實力距離,「洋務運動」是必須的。於是馬相伯成了李鴻章的重要幕僚,希望能協助他完成國家現代化。
馬相伯的「洋務運動」之路非常艱難,難的不僅是事情本身,還有社會的各種議論,各種不理解。
譬如,中法戰爭期間,招商局的輪船被封鎖釦押,爲了將利益最大化,最重要的是把輪船早日拿回來,因此馬相伯採取了抵押贖回的策略,但這卻導致不少人的辱罵,說什麼沒有風骨,沒有堅持到底。從利益角度出發,把輪船早日拿回來,早日營運,這有什麼錯?至於抵押金可在以後慢慢洽談。但有時候「輿論」就能把人逼瘋。
爲了建設強大的海軍,馬相伯去美國籌款,美國投資者願意提供五億美元,這是好事啊!但是招來的卻是各種懷疑和猜測,在美國人優惠的後面,有沒有「不平等的協議」?否則美國人怎麼會願意投這麼多錢?
最可怕的是,在《馬關條約》簽訂後,李鴻章遭到全國人的各種辱罵,而馬相伯作爲李的主要幕僚,也直接被定義爲「漢奸」,使他非常委屈和痛苦。
1895年,馬相伯的母親重病,他回家探視,母親氣喘吁吁地說道:「我的兒子是個優秀的神父,既然你不是神父,那你也不是我的兒子了。」這讓馬相伯心如刀割。他只是想救國救民,別人不理解也還罷了,連自己的母親也不理解,爲什麼想做點事情這麼難?中國人什麼時候才能覺醒呢?
這些問題敲打馬相伯的心,只是他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就在這時,三十五歲的蔡元培來了。他當時是「南洋公學」(交通大學的前身)特班總教習,想跟六十三歲的馬相伯學拉丁語。馬相伯笑了,「你精神可嘉啊,可惜你都人到中年了,不是你學不會,而是你學會了,發揮的時間不多。你多找些人,一起來學,這樣我就可以多教一些學生。」
於是蔡元培很快招來了二十四個人,包括黃炎培、李叔同、邵力子等人,學習班設在「南洋公學」。它是西安交通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由盛宣懷始建於1896年,與「北洋大學堂」同爲中國人自己最早創辦的大學。馬相伯的學習班名氣越來越大,來學習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久之後,「南洋公學」鬧學潮,一百多學生集體退學。這批學生優秀者多,棄之可惜,馬相伯臨時租用徐家彙老天文臺,創辦了「震旦公學」,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私立大學」。「震旦」是印度對中國的舊稱。梁啓超知道了,特別寫信向馬相伯祝賀。馬於1896年在上海認識樑,那時馬57歲,樑25歲。
馬相伯爲「震旦」定下三個原則:崇尚科學、注重文藝、不談教理。這十二個字一出,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
馬相伯從家中拿出地契,將三千畝田產全部捐出,交給耶穌會江南司教收管,作爲辦學基金,馬相伯又因爲教育迴歸教會。
「震旦」成立,馬相伯全心辦學,只要有才華、愛學習的學生,都收入門下。
1904年,于右任還是一個文學青年,中了秀才,在家寫嘲諷清政府的「反詩」《半哭半笑樓詩草》。被一路通緝,只好避難上海。走投無路,來找馬相伯,老人愛才,對於右任說:「今天你就可以入學震旦,我免收你的學費、膳費和宿費。」
于右任熱淚盈眶。他從未想過,自己一個朝廷通緝犯,馬校長也敢收。幾個月後,馬相伯又對於右任說:「我知道你過去教過幾年書,現在你的學識足以做我的教學助手。從明天開始,你就是震旦的教師了!」
震旦學院成立兩年後,耶穌會想把震旦變成教會學校,培養傳教士,並委任法國神父南從周爲總教習,改變教學方針,另立規章。馬相伯雖然也信教,但只是個人的信仰,他不想讓震旦屬於教會,而是屬於中國人的學校。雙方對此互不相讓,耶穌會一怒之下,解散學院,驅逐馬相伯,甚至將老人架到醫院,讓他「無病而住院」。
老人被架走後,學生們就無書可讀了。于右任帶着同學在醫院找到馬相伯,大家全體跪下:「校長,我們沒書可讀了。」
聽到這句話,馬相伯哭了,偌大的中國竟然擺不下一張小小的課桌。爲了讓孩子們有書可讀,上海街頭,常常看到一個65歲的老人,拄着柺杖,顫顫巍巍地東奔西走,到處遊說籌集款項。
「國家再窮,可學生們總該有書讀啊!」
1905年中秋節,馬相伯得到社會名流張謇和嚴復等人的資助,在吳淞廢棄的提督衙門,又辦了一所學校。破破爛爛的屋舍裡,一個老人,一百多個學生,沒有桌子、沒有椅子,只有一塊黑板,這就是「復旦公學」,現在「復旦大學」的前身。
「復旦」校名取自《尚書大傳》之「日月光華,旦復旦兮」,表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自力更生和勤奮,更含不忘當年的「震旦」和復興中華的意義。
馬相伯擔任「復旦公學」第一任校長。就是這樣簡陋的教學環境,卻培養出中國著名的氣象學家竺可楨、民國藝術大師李叔同、國學大師陳寅恪、著名數學家胡敦復、人民共和國第一任輕工業部部長黃炎培、政界聞人邵力子等人。
而今日「復旦大學」優秀畢業生,在各領域都有傑出貢獻,但今日中國,知「馬相伯」者有幾人?
1917年,蔡元培第一次出任北大校長,發動中國教育改革,首先邀請恩師馬相伯到北大。老人對蔡元培說:「所謂大學者,非校舍之大之謂,非學生年齡之大之謂,亦非教員薪水之大之謂,系道德高尚、學問淵深之謂也。」馬相伯所言,便是現代教育的全部意義,是教育的普世價值。
1937年,上海淪陷,馬相伯97歲,中華大地全在戰火之中,不當亡國奴,就只能一路逃難。馬相伯被家人帶着,從上海跑到武漢,從武漢跑到重慶,最後一直跑到越南諒山。
1939年4月的一天,老人病了,他躺在病牀上,虛弱地問道:「我們到哪裡了?這裡是中國嗎?」
家人知道老人眷戀中國,但戰亂的中國,哪裡還有一塊安靜土呢?家人只能對他說:「現在我們已到達雲南和貴州交界處,回來了。」聽到這句話,馬相伯長嘆口氣。
這一年,馬相伯99歲,按中國人的傳統,可以算是100歲了。雖是戰亂年代,復旦的老師和十幾位學生依然前來爲他過百歲大壽。老人示意將祝壽金拿出,全部捐給前線傷兵和難民。
他的一位新聞界學生採訪他,面對烽煙四起、山河破碎的中國,想起自己的一生,見證了這個國家民不聊生的一百年,他內心百感交集,突然泣不成聲:「我是一條狗啊,叫了一百年,也沒有把中國叫醒。」
11月4日晚,病牀上的老人連日水米不進,在聽到家人說到湘北大捷時,突然掙扎着坐起來,又沉沉倒下,闔上雙眼。
臨終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並未死在祖國,而是客死異國他鄉。
馬相伯活了一百歲,親歷晚清、民國、抗日三個時期,浮沉百年離亂,見證了很多當政者,包括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
歷史在他身上鞭打出深深的傷口,即使他「叫了一百年還沒把中國叫醒」,但他的叫聲震動了中國人心。
歷史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也是天主教神父方豪,1938年在桂林得見馬相伯,「餘以小先生七十歲之後生小子,謁先生於風洞山,執弟子禮。」
方豪對於馬相伯的人生有一段綜合論述,一般認爲說得很透徹:
先生一生所爲,一以正義、真理爲依歸。先生乃反對國父孫中山先生者,然南京光復,一時頗呈紛亂之象,先生以地方耆老,出而收拾人心,社會於以安定。袁世凱任總統,對先生禮數甚重,先生欣然北上,以爲可以爲「民國民」謀福利,及袁氏稱帝之心既露,先生不屑一顧(而去)。九一八後,先生力主抗日,或又以爲先生不與政府合作,及中央政策既定,先生即入贊中樞,不稍猶豫。先生爲天主教世家,可遠溯至明季,幼年投身修道院,稍長入耶穌會,但當遭遇無理高壓之時,即毅然出會還俗。及其辦震旦大學也,爲莘莘學子計,先生又與耶穌會合作,並慨贈龐大校地與鉅額捐款;迨耶穌會士擅改其手訂學制,學生於右任等憤而離校,先生辭職以去,並創辦「復旦」。先生早歲對教會似是叛徒,然晚年仍歸於虔誠,整理教會文獻,重譯聖經,盡忘往年耶穌會所加之種種壓迫。此餘之所以謂先生一生行事,悉以真理、正義爲依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