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歸田陳珠龍 馬祖首位大學校長
戰地之框:從漁村到預備戰地的魔幻時光,在軍管實驗下成爲馬祖人(春山出版)
和陳敬忠同一年出生、同一期保送進入陸軍官校預備班的陳珠龍,同樣受惠於九年國教,但他在西莒島上的成長經驗,卻和陳敬忠不太一樣。陳珠龍從「兩個聲」身上感受到的,是高高在上以及不公平的對待。
海保部隊在陳珠龍出生時已經解散,美國派駐的情報人員也大致撤出,西莒島上短暫的「小香港」光輝歲月失色黯淡,留在小小陳珠龍心上的,是一種沒有出路的壓抑和苦悶──家裡的牆頭固定放着一個媽媽縫的布袋子,裡面存放着乾糧及衣物,以便逃難時可以隨時帶着走。理當無憂無慮、自由奔跑的童年,四面卻都長出一道透明、無形的牆。
相較於南竿,西莒是離島的離島。生活周遭都是阿兵哥,禁止我們游泳,連採淡菜也不行。離島軍人雖然日子苦,但伙食比我們老百姓好,他們還有三菜一湯。居民沒辦法吃新鮮的白米,只能吃保存狀況不佳、甚至發黴的戰備米。我的曾祖母生病時想吃一碗蓬萊米粥,還要特別靠管道走私,才能從臺灣取得蓬萊米給老人家吃。馬祖長輩爲什麼有那麼多人得肝癌?就是因爲發黴的戰備米里有黃麴毒素。
上了國中後,感覺窒息的陳珠龍,萌生非要離開家鄉不可的願望。
只是那個時節,「兩個聲」對「行」的管制特別嚴苛,入夜之後就是宵禁時間,倘若非不得已要外出,得向派出所申請通行證,還要背誦當天的通行口令;到親戚朋友家過夜,必須向警察局報備流動戶口。離開西莒的難度,更是不在話下,哪怕只是到馬祖其他島嶼,都得申請出境證,並且經過村長、鄉長核可才能放行。
即便如此,總有些離開過的人會帶來外面世界的消息,讓陳珠龍知道自己不是隻有留在家鄉打魚或種菜的選擇,他還有臺灣可以去,只不過得要成績夠好,才能取得公費保送資格。這個資格,是貧戶出身的他走出島上透明圍牆的門票。
如果陳珠龍生來是女兒身,可能就會喪失這個機會,在重視男丁的馬祖漁村裡,女孩子即使受過完整義務教育,也不容易獲得再升學的權利。但是陳珠龍不只是個男孩子,還是個成績拔尖的男孩子,當他從西莒敬恆國中畢業時,離開馬祖的門票已經牢牢攥在掌心之中。
國中畢業時,學校給了幾個升學保送名額,只有師專和軍校各一個員額是公費,其他都要靠自己的鈔票,或是建教合作、半工半讀。我對老師跟軍人都沒有好感,只知道我要離開這座島,爲自己的未來打拚。當年沒有節育觀念,每一家孩子都很多,我們家就有六個,我是老大,選擇軍校是爲了減輕家裡負擔,未來弟弟妹妹纔有資源可以繼續唸書。
普及的義務教育,讓馬祖從陳珠龍這一代開始,擁有可以和「兩個聲」溝通的共同語言──國語,不過不是字正腔圓的那種,而是帶有方言腔調的「馬祖國語」,念起注音符號,ㄢ、ㄤ、ㄣ、ㄥ經常不分。進入陸軍官校預備班就讀時,馬祖保送來的學子被拆派到不同連隊,乖孩子陳敬忠得到眷村媽媽們的疼愛,無不希望孩子們和他做朋友;對公平正義十分敏感的陳珠龍,卻是被同學嘲笑、欺負的對象。
我念軍校時,講話帶有馬祖腔,一直被外省同學嘲笑,事後回想,這就是一種語言暴力。當年軍校裡幾乎都是外省人,本省人的比例很少,我們馬祖來的學生,既沒有背景,也沒有長輩庇廕,地位介於兩者之間,初入校的前兩年同樣會被欺負。所以我很多要好的軍校同學都是本省人,大家都是被欺負的一羣,聚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在軍校裡頭學到一件事,像我們這種沒有背景的人,要往上爬,只能靠考試,這是軍中最公平的一件事情,只有自己努力纔有一碗飯吃。而且不只讀書考試,字寫得好看也有幫助。以前軍中做簡報,沒有文書軟體,全都靠毛筆。書法寫得不錯的孩子,通常都會被長官喜愛。官校畢業留校任職時,我準備出國唸書,同室同學還在練習寫書法時,我卻在想微積分該怎麼解題了。
年紀輕輕就離鄉背井這件事,一直讓陳珠龍耿耿於懷,身在異地的苦楚,讓他多少可以理解小時候在西莒島上見過的外省軍人以及「流亡人」,那種因爲想家而佈滿臉上的悲傷。
剛到鳳山入伍的前三個月沒有放假,同儕假日都有親友會客,只有我們馬祖小孩都在出公差,因爲爸爸媽媽沒辦法從馬祖過來。青春期被迫離開父母是很可憐的,想要跟家人溝通私密的事,但是隻身在外要怎麼請教?夜裡經常會很難過,想着父母在哪裡?怎麼會離我那麼遠?我還記得二年級的時候,有次想要打個電話回家去,那時臺灣跟馬祖之間只有手搖的軍用電話,中間還要經過不同總機轉接好幾次,等到媽媽趕到村公所時,電話早就已經斷線了。
軍中是個講究關係與階級的微型社會,充滿壓制性,陳珠龍從來就沒辦法真心適應,然而想到連國語都不會說的雙親,未來還需仰仗自己照顧,他只能忍耐下去,儘量抓住讀書進修的機會,靠着考試讓自己出頭,最後,陳珠龍在從軍期間,拿到了美國威斯康辛州州立大學麥迪遜校區的管理博士學位。
上校官階退役後,陳珠龍因緣際會進入了大學體系,國中時對老師和軍人都沒有好感的他,卻從教學與教育行政職位一路升遷上去,二○一九年,竟成了第一位馬祖出生的大學校長。
打從十五歲離開西莒起,陳珠龍一直在異地落腳,從沒想過要再回去生活。他仍然憤慨戰地政務用一頂保家衛國的大帽子,創造出一個扭曲的階級社會,讓少數高階軍官擁有無上權力,剝奪了上一代人的機會,也犧牲了一羣年輕義務役官兵的寶貴時光,甚至是性命。
我們後來如果有點成就,部分是靠自己的本事,部分則是靠人生遇到的貴人,但絕對不是靠着祖先庇廕。現在的果是當初結的因,我讀軍校那麼久,卻從來不認同我是外省人,我都說我是馬祖人。有時候我問我孫女哪裡人?學校教育她臺灣人。我也接受,因爲我的故鄉已經是她的原鄉。
告別家鄉那一年,陳珠龍一個人搭船來到基隆港,臺灣舉目無親,入伍報到前,陳珠龍只能投靠在臺北當學徒的乾哥,睡在西門町的小閣樓上,感冒了也沒錢去看病,那趟旅程,是他一個人的流亡之旅。也是同一年,馬祖的總人口達到歷史高峰,之後再也沒回去過。還有更多的人正準備踏上流亡之旅,而且是舉家流亡。他們即將扛着扁擔來到臺灣這個陌生地,讓鄉愁從一張窄窄的船票,變成一方矮矮的墳墓。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二之二;摘自《戰地之框》);更多精彩內容請免費下載《翻爆》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