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笑話的女人不要命

《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來了,脫口秀回來了。

作爲最早開始看脫口秀綜藝的觀衆,現在的感覺是,這個領域還是非常需要新人的。因爲新人總有還沒展示過的素材,還沒消耗光的表達欲,以及新人一般還有很切實很鮮活的煩惱,拿自己開玩笑大家都有共鳴。今年的《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 (下文簡稱《脫友》) 又嘩啦啦上了一大批在線下很矚目的新人,這個“新人美”,就給夠了。

跟第一季脫口秀節目相比,我尤其想說的是,今年又多了好多好多女脫口秀演員!這些年每逢脫口秀綜藝季,我們都會盤點女脫口秀演員。前幾年還是一隻手能數得過來,現在已經多到形成一個新的規模。真的很爲女性創作者們驕傲。

這兩週我印象最深的都是女性脫口秀演員。

上一週最驚豔我的是顏怡顏悅和張慧。

顏怡顏悅開場白總是“大家好我是一個雙胞胎”。她們總是有一種隱隱的鋒利,說的都是知識分子段子,結構精巧,洞察精準。

今年的《脫友》裡 顏怡顏悅繼續穩定發揮,我最喜歡的就是她們說給女孩取名和給男孩取名的區別。這是一個大家習以爲常但是很少人指出的不平等現象。

家長給兒子取名字,都是帶動詞的,寄予厚望的,要去征服世界的,“一聽就不是你的女朋友”。

而女孩的名字,被她們概括爲“emoji”,乍一聽有點無厘頭,其實很貼切,因爲怡、悅這樣的名字,都表示了提供正向情緒,把女性放在客體的位置,這不就是表情符號嗎。這個吐槽特別有顏怡顏悅風格,是別人想不出卻回味無窮的比喻。

什麼樣的女性常用名有動詞?招娣(招弟)。

相比過去隱藏在思考中的鋒利,顏怡顏悅現在變得更鮮明瞭,她們喊出了更直接的口號:誇我溫柔懂事等於罵人,這代女孩最好的品質應該是難搞。

不知道這幾天有多少女孩開始取這樣的網名:強勢、刻薄、得罪、下頭、一意孤行、越老越囂張。

也許錄製現場的反饋跟網絡上大家集體細品的結果會有些偏差,顏怡顏悅在錄製現場反響最大的梗是一個社畜笑話。但我會想,這也不重要。是什麼樣的段子會持續啓發我們思考,發明全新的語言,影響更多人?我知道,你也知道。

“強勢女人”張慧則是讓我自己特別有共鳴的。

作爲一個從小就被指責不夠文靜講話語速太快發表意見聲音不夠溫柔的人,看了張慧的強勢段子簡直愛上我自己(?),這輩子自洽值達到了頂峰!

(△誰懂,這個開場簡單粗暴的強勢感,特別渾然天成,立刻被迷倒)

張慧的強勢梗和她天然的利落(其實並不是強勢,只是有邏輯和乾脆而已)結合在一起,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有力的表達,人梗合一。

比如張慧說自己花錢相親還是見到了很普通的男人,她會很有邏輯地問,爲什麼花錢還跟免費遇到的男人一樣。在有些人眼裡她可能就是“強勢”,都去婚戀市場了怎麼還不等着挑選(本質是性別歧視),但張慧用一種如同在上班的邏輯指出了相親的荒謬,也暗諷了製造剩女焦慮對女性的規訓。

“好woman哦”這個梗也是超級棒,以後我就準備這麼誇女人。

張慧 有兩個梗都是女性領笑員感受到了共鳴拍的燈,場面也很妙。

她說到“女人太強勢,家庭都不會太幸福”,張雨綺立刻拍燈,全場鼓掌起鬨,張雨綺做了一個“噓”的手勢。這種拍燈就構成了表達的一部分,張雨綺是在完成一種認同和自我認同:我強勢,我離婚兩次了,怎麼了呢。

當張慧解構了“撒嬌的女人最好命”之後,魯豫是認同地拍燈,張雨綺則是活學活用立刻大喊“好woman”。

更妙的是在喜劇裡本來是大家都不待見的“要掌聲要肯定”在張慧這裡進一步“人梗合一”變成了她表演的一部分。

大張偉順手給了燈,竇文濤卻怎麼都不給,說作爲男性有點頹。

於是 張慧的表達立刻就有了現實裡的reaction。張慧對竇文濤不拍燈的評價是:“能理解,有的男人是這樣子的。”

張雨綺說張慧是讓自己都懼怕的神。

張慧則立刻接梗對竇文濤說:“我得到這樣的評價,我根本不在乎你那一票。”

這樣的段子看似是嬉笑怒罵自嘲而已,但每個被攻擊過“強勢”的女性都明白,從小到大就要面對這種看似天經地義的批評,需要多少思考和打破才能自洽地面對自己愛上自己。

2021年上過脫口秀節目的鴨絨現在比之前更有辨識度了。她的“相親撿漏就像早高峰的共享單車”理論已經熱搜過了。當別人給你介紹相親對象說是“撿漏”的時候,不要相信,就像早高峰地鐵站有孤零零的一輛共享單車。

後面她懟相親男的部分更好笑。鴨絨是追星女孩,到世界各地工作過,在非洲工作都看到愛豆的周邊買回來分發一下。在相親男的眼裡,這樣的女人,不可靠,說她不能負起照顧家庭和孩子這個“社會責任”。鴨絨的反擊是:我最大的社會責任是建設祖國和社會。

關心孩子有什麼了不起,追過星的都關心過,孩子發展得都挺好!

上週的大國手也是一位潛力股。作爲哲學博士散發着 女知識分子氣質。哲學梗和生活完全融到一起,還能自然而然對男人進行女性凝視,又喪又有文化,語文標準規範又精巧。看了想說,鳥鳥風格後繼有人了。

(△“保帥還是保車”這個梗太妙了,摩托車和男友都需要修應該給誰花錢的問題,原梗層層遞進一波三折請務必去看全過程!)

而這周的女脫口秀演員則是一個比一個敢說,一邊看一邊鼓掌,太多了太多了,優秀的女人太多了!介紹不過來了!

女rapper於貞,我 一開始以爲是跨界藝人來玩玩,聽了幾句就發現,一個女性創作者,創作rap和創作脫口秀都是一脈相承的。

嘻哈圈的所謂diss文化,於貞概括爲:“一個對母親非常不友好的環境,我說不出口,上過大學。”這個吐槽很棒,除了說男rapper學歷低之外,也指出了,低質量的diss只是髒話的堆砌,而大部分髒話是辱女詞、侮辱母親的詞,語言是需要反省的。

然後就開始吐槽男rapper了,名言誕生:rapper塌男不塌女。

女rapper創作挖掘深度,男rapper的創作主題:票子車子妹子。(這個梗大張偉立刻拍燈!)

於貞的表情和肢體語言跟她的段子配合得也很好,微笑着就陰陽了男rapper。

但到底什麼是“身上真的有點東西”?後面於貞直說了, 男rapper纔是HPV“傳播大使”。

於貞敢說, 她說的也是事實啊。於貞的作品都有自己的思考和對社會議題的關注,挖掘女性力量(《她和她和她》),但絕大部分男rapper嘴裡唸叨的不就是炫富和性別歧視嗎?包括這幾天炸熱搜的“嘻哈男diss乙女遊戲”事件。

(△每個創作領域都需要多一點女性從業者!)

菜菜講的月經段子,這幾天已經轉了三萬多!

月經羞恥和月經貧窮話題在網絡上已經講了不少。菜菜的語言能力、吐槽能力、洞察能力都很棒,把這件事依然講得細緻入微。

開頭,菜菜說,半夜讓跑腿小哥去代買衛生巾如同黑市交易,還吐槽了衛生巾取名方式就是非常迂迴的,本身就是月經羞恥。

男性不瞭解衛生巾,分不清日用夜用,不知道衛生巾的長度單位是毫米,接觸衛生巾都會讓他們不好意思,但是,男明星卻可以代言衛生巾。

一切關於月經的詛咒都莫名其妙,但讓公司考慮到痛經等問題給女員工放個月經假是不可能的。

統計顯示,女性一生的經期時間是六年半,花費在衛生巾上的開銷是5萬。

菜菜:一定要寫一套段子賺夠5萬,這是“經費”。——文字梗和月經話題完美融到一個段子裡,高水平!

菜菜在講述月經羞恥和月經貧窮話題時,都是淡淡的吐槽,用樸素的生活邏輯指出問題的不合理之處,大方喊出女性的訴求。

今天,菜菜的月經段子上了這麼多熱搜!我們菜菜已經在用創作改變世界!

昨天剛播出的一集裡,很矚目的是來自大山的Echo(冉榕)。她把出生在多個姐姐一個弟弟的家庭的經歷,講成了舉重若輕的笑話。

重男輕女是那麼稀鬆平常,貧困的家庭裡孩子的生活每一天都是隨機的,作爲女兒的Echo已經可以用這些來講笑話。笑話裡面,字字都是曾經真實的痛苦。

Echo講的纔是“地獄笑話”,多少失望多少難過,都可以拿出來調侃,帶着一種淡淡的厭世感。

很多人說她在臺上很酷。而我每次想爲 她鼓掌的時候,都會很心疼她。

王梓晗講了會讓女性都深有共鳴的母女關係段子,既是洞察,也是一種自我療愈。

三弟談到父母的催婚催生,她的反催婚催生思維相當硬核:有房子的女人怎麼會擔心死了之後沒人送我去火葬場!

也是有人想談戀愛的。但是一旦用女性的自主意識來看待談戀愛,就會發現什麼不一樣。周欣雨講了擇偶難的段子,看起來是調侃自己不好看,實則是點出了很多女性深有共鳴的問題。爲什麼男的只要很正常就有女朋友,同樣條件性轉到女性則是一個不受歡迎的普通女人,幽默不是加分項,普通就是減分項。

女性對男性的外貌要求是“不醜”,男性對女性的外貌要求是“漂亮”。

婚戀觀點上關於男性的一切優勢在女性身上都不存在,而針對女性的焦慮換到男性身上也不存在。比如美女也會年齡焦慮和被蕩婦羞辱,男性卻理直氣壯搭訕女人一輩子。

不過這也無所謂!我們普女也可以平等地物化每一個帥哥。(不是帥哥的就算了。)

跟周雨欣這個講談戀愛的段子交相輝映的是,我們熟悉的趙曉卉這次來講的是談戀愛了。

但她講的並不是“秀恩愛秀男友段子”,而是一種我特別提倡的戀愛 態度——這個戀愛我也可以談,但是這男的也就這樣吧。

女的,一定要明白,你跟誰談戀愛,就誰“吃得好”。

曉卉外卡賽的輸出更是不得了,直接發瘋,真情實感。你們懂什麼叫社畜梗什麼叫班味兒,只有真正在上班的曉卉懂!

最後一個天降大梗,曉卉說,明星不懂上班,就像男人看了(有月經羞恥的)衛生巾廣告,也依然不懂月經。這也是跟菜菜的月經段子相互呼應了。

本季《脫友》裡優秀的女性創作者遠不止上文提到的這些,爆梗也是多得數不過來。

步驚雲也是過去上過脫口秀綜藝的老朋友,但是今年覺得她已經變化了。開始創業的步驚雲變得更有鋒芒,能拿婚姻當做一個調侃,她 體會到“成功”對於自我的重要,會有意識去超越一個“第二性”的位置。

山河用自己胖胖的身材來當做創作素材,但並不是自嘲不夠美不夠瘦,而且是欣然接納自己, 反過來用自己的臉型,去消解“有福氣”“旺夫相”這種另一個方向的性別歧視。

千千也講了容貌焦慮問題,也是大方地用自己來當段子。我會覺得,新一代的女性創作者、新一代的女孩子,都更舒展,更自然。當她們講到自己不夠美的時候,不是自我否定,是否定這個世界衡量女性的標準。過去的人們認爲,“女丑”才能做喜劇,這本身就是一種性別歧視,現在的女性更有自主意識,會用創作去打破凝視。

這麼多女性創作者,這麼多創作視角,總是可以對照起來看,婚戀關係、身體自主意識、刻板印象、女性的成長經驗……不同的段子構成了問題的不同側面。

我們女孩子的段子,就是可以相互共鳴,形成宇宙的。脫口秀舞臺上所有的女性表達,都在隱隱地相互呼應。

從最開始的脫口秀節目思文幾乎是孤軍作戰,到現在《脫友》裡涌現出了這麼多說脫口秀的女性,大家都講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好、越來越鬆弛,真的是很由衷地爲女脫口秀演員和女觀衆感到高興,是大家一起努力推出了更大的表達空間,引發了更多的共鳴。

思文起初參與脫口秀的時候,會覺得“脫口秀是一種陽性的能力”,等到她說婚姻段子開始有些名氣了,還會被記者刁難“性別對立的網絡視角”這樣的問題。她是在四面八方的刻板印象裡,艱難地把自己掏心掏肺的痛苦說成了笑話,探索出女性脫口秀的風格。僅僅在幾年前,女人進入幽默事業空間還是如此狹窄,她的干擾還是這麼多。

但是隨着女脫口秀演員的數量在增加,女性創作者找到了更多角度,講出了足以改變中文詞彙庫的爆梗,世界不一樣了,我們在跟着她們一起前進。

雖然,直到現在還是能看到很多自以爲是的質疑,例如攻擊女性創作者的段子都是關於吐槽婚戀或性別歧視的,說她們只關心“這點事”。

那麼,問題是,在女脫口秀演員觸及這部分表達前,國內脫口秀裡有這些話題嗎?男脫口秀演員一般都聚焦社畜、宅文化、都市話題。女性開始講述自己的洞察, 這些明明對於脫口秀的現狀是一種重要的補充和拓展,怎麼會變成“這點事”?

顏怡顏悅就這樣回擊過“你們只講女性視角能不能講講男性視角”的問題:你怎麼只當男記者不當女記者?

(△顏怡顏悅根據真實事件拍攝的短視頻)

更重要的是,這是女性創作者們真正的生命體驗,是她們經歷過的真實的痛苦錘鍊出的“幽默”。

張慧說強勢段子看起來多麼自洽,但是她說:“我這樣的自己我也會咬牙做下去。”僅僅這一句話我們就能知道,從被指責強勢到拒絕修剪自己,她走了多長一段路。用說段子來詮釋自己的強勢,本身就是女性的一種生命宣言。

重男輕女、在戀愛時也能感受到性別不平等、調侃自己的外表、女rapper對男性同行的意見……每一個梗的靈感,在最初發生時,那都是真切的痛苦和不解,是她們一次次感受到不公平再思考凝結成的笑話,這怎麼會不深刻?

本季《脫友》有兩位女性領笑員,張雨綺和魯豫,她們也是在不同維度上可以跟女性創作者共鳴的。

張雨綺是一種從生活經驗出發的本能在尋找共鳴,比如積極給“強勢女人段子”拍燈的時候。魯豫則是從自己的知識結構和認知出發,和女性創作者一起探索。

(△魯豫點評菜菜的表演時提出公共場合應該給女性免費提供衛生巾)

回到本文開頭說的“新人美”問題,某種程度上,也許這男脫口秀演員更容易遇到的問題。

女性脫口秀演員,是新人和老朋友一起在綻放。女性創作者,越紅,越成功,受到的非議和阻撓越多,面對的挑剔越多,這靈感真是源源不斷,思考日漸精進。

更讓我高興的是,節目內外也能看到女性創作者們在相互支援,相互幫助。

人見人愛的鳥鳥這次沒有上臺表演,但她是幕後的總編劇,也很厲害。女性在臺上說段子的時候,鏡頭總是能掃到鳥鳥在積極鼓掌,在等待姐妹們的發揮。真的很溫暖。

節目裡,女性和女性之間經常相互鼓掌是最起勁的。節目外,女性脫口秀演員們也在一起做內容,比如她們有一個女性從業者集體制作的播客“小fool人”(“小婦人”的諧音),女脫口秀演員們講述自己從事喜劇創作的心路,回顧參加綜藝比賽的過程,她們真切地相互欣賞,共同作戰。

順便說一下,趙曉卉的淘汰段子,網友們都以爲是純現掛,還呼籲能不能讓曉卉一直參加外卡賽保持神發揮。但曉卉自己發微博說,是輸了之後在顏怡顏悅家裡熬大夜寫的,“小fool人”的姐妹們一起陪她寫稿改稿提醒她保持情緒。這是姐妹互助後的神發揮呀。

王梓晗在播客中引用波伏娃的話說: “女性之間的交往是源於她們共同的命運,我們這種演出就是把命運做了切片去相互印證,你看,你也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張慧說“強勢的女人不要命”,套用一下這句話,講笑話的女人也不要命。因爲她們是把生命經驗豁出去在創作。

在這些女性脫口秀創作裡,我們作爲女觀衆,感受到的是人生裡曾經有過的困惑得到了迴響,我們可以和說笑話的女人一起前進。

當女人們開始講笑話,這是一種來自於共同命運的創作過程。

講笑話的時候,她們是強勢的,但更是柔軟的。因爲我們在彼此訴說,彼此治癒,我們會把自己的天空拓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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