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未完的對話

(原標題:繼續未完的對話)

11月8日,第25箇中國記者節如約而至。歷史需要記錄者,社會需要守望者,任何一份職業,除了從業者安身立命、養家餬口之外,都有這個職業特有的使命,記者就是被時代選中的那一羣人。

1985年冬在北京,聽了著名體育記者顏世雄的一堂課,雖然講的是體育報道,但有句話讓我信奉並受益:“做記者,切忌實用主義待人。”

採訪結束,稿件發出,和受訪者的關係、聯繫隨之告結,這大概是我們這行“實用主義待人”具體、常見的表現吧?告別40年新聞生涯,第一次度過“卸任”記者的記者節,想起當年顏老師的那聲告誡和教誨,感覺到它對於自身的意義——可謂始於職業、融入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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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想來,用“繼續未完的對話”,可以相對準確地形容我對老師當年話語的認知,以及自己的踐行。

1989年秋,我在烏魯木齊對“西部歌王”王洛賓作了一連幾天的採訪,其時他年近8旬,我25歲,從各方面來說,這是一場“不相稱”的對話,但是王老真誠以對、寬容以待,讓我這個晚輩毫無“代溝”、極爲自由地和他對話、交流。“明晚還來嗎,我煮咖啡等你……”永遠忘不了他熱情、親切的眼神。後來,我們通信,開啓忘年交。

在後續交往中,我進一步讀懂王老的生命追尋,明白他當初說的“計劃活二百年”的真正意涵,開始以非“實用主義”的觀點,看待這位藝術家的恆久價值。他去世後,我在懷念文章中表達感悟:再聽《在那遙遠的地方》,感覺不只是一首愛情歌曲,美麗的姑娘在遙遠的地方,美好的一切都是在遙遠的地方;哪怕再活二百年,不一定能到達那個地方,但對於我們來說,永遠是迷人的境界——讓我們歌唱美好,一步一步、執着地走在通向遙遠的道路上。

數年後,王老病逝,歸葬故里,清明時節,我捧着鮮花來到香山,在他的墓前,繼續我們爺孫間未完的對話,感受追求美好的力量。

1991年,我採訪哈爾濱第七人民醫院助產士曹麗華事蹟,她罹患乳腺癌,兩年間數次大手術,每次術後未愈,就回到崗位接生,她說:“站在死亡的門檻上,迎接一個個新的生命,多麼幸福!”懷着深深的感動和敬意,我寫下報道《在最後的日子裡》。曹麗華走了,我與她的“對話”沒有結束,多年後重返哈爾濱,我坐出租車特意沿着她當年抱病艱難上班的路線再走一遍,重溫愛和奉獻的精神,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一次次“繼續未完的對話”,在我心靈深處搭起一座座橋樑,連接着過去與現在,肩上有責、腳下有泥、心中有光,讓我感受到愛與奉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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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未完的對話”,讓自己始終保持平常心、同理心、共情心,使職業更具人情味,更接地氣。

和所有同行一樣,我的採訪對象,普通人佔大多數,若從虛榮心和實用性出發,他們最容易被淡忘。最尋常的人,其付出與擔當尤爲可貴,更應被“最懂”他們的記者們珍惜,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支持的力量。

1994年6月,我登上南沙各島礁採訪駐守的我軍官兵,他們對祖國的感情、對藍色國土價值的認識、在艱苦環境下的樂觀精神感動了我。在與他們的通信、通話中,他們很少談自己受過的苦,而是感謝記者、讀者的理解和支持。幾十年過去,各自情況發生很大變化,但我與他們中的許多人一直保持聯繫。有的攜家人來京旅遊、治病找到我,或是我出差外地時,有的特意趕來會面。這種源於職業、超出職業的戰友情、兄弟情,讓人欣慰。

1997年,一位50多歲的臺灣婦女,爲罹患白血病的安徽少年慷慨捐獻骨髓,我採訪了這海峽兩岸第一例無關供者骨髓捐獻人的感人義舉。由於種種原因,手術未能成功。4年後,我赴臺灣駐點採訪,花費很大氣力,尋找到當年捐獻骨髓的“寶島母親”楊秀霞,代表那位受捐安徽少年家人、大陸民衆向她表達謝意和敬意,“寶島母親”非常感動。能以這種方式延續海峽兩岸這份骨肉情、同胞愛,我感到很神聖。

過去多年,當被採訪人在遇到問題和困難時,會找到我,我認爲這是他們對黨的新聞工作者的信任,我們對他們的關注、關心,絕不能因時光的流逝而改變。每一次,我都認真對待,悉心瞭解情況,和分社記者一道通過各種途徑幫助解決,雖然能力有限,但我相信自己的每一次積極迴應,都能給他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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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讓我感動的是,已然成爲職業習慣的“繼續未完的對話”,帶給自己的收穫,讓我在每一次回望與前行中都能獲得新的啓示與成長。

2016年,我走進太行山,採訪“太行山上的新愚公”、“人民楷模”李保國,採寫的長篇通訊報道《“趕路”在太行山上——追尋新時期共產黨人的楷模李保國的生命足跡》發表後,讀者深受感動。保國同志是突然病逝的,我在採訪中特別注意並尊重其家人的感受,與保國同志家人建立起特別的信任,以及情同家人的感情,一直保持相互的問候與往來。

職業之故,我腰椎不好,這段時間正在尋醫求治中,在太行山區指導果農的保國愛人郭素萍不時打來電話,瞭解我的治療進展,特意叮囑我一定做好保暖,以免加重病情,並聯系新的治療線索,讓我倍感溫暖。還有比這更寶貴的職業回饋嗎?

這些年,新聞業態、從業環境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在全媒體時代,在“流量爲王”的風氣下,自己這份信奉和堅持是否過時?我曾這樣自問。

但我始終認爲,信息越是雜蕪、人心越是浮泛,是非越是渾濁,越需要新聞工作者保持清醒頭腦,以更加紮實、深入的對話、採寫,體現新聞的力量和價值。必須堅信,傳遞真實信息,歌頌真善美,弘揚正能量,是社會大衆普遍、永恆的需求,任何時候都應該是新聞工作者的信念與堅守。

我的記者生涯已經結束,但與採訪對象們的對話還在以最美的方式延續着。

(作者廖翊系新華社原高級記者、國內部原首席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