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吃等死(中)

圖/可樂王

2

並不禮貌地敲門聲有些刺耳。「在沒?」

我疑問地啊了一聲。

「一會兒房東查房,你別在這屋了,看見了不好!」

是負責公寓樓保潔的中年人羅大叔,他運用一口極具特色的晉京腔調普通話。

我確定地啊了一聲。

「現在查到二樓了,給你說一聲奧!」

「他天天查?」

「每個禮拜一查奧!」

「哦!」剛被叫醒的我腦袋還有些沉,但沒有忘記道一聲謝謝。

羅大叔的標配之聲:哈哈哈。接着是他走路而不喜歡擡腳的摩擦聲漸行漸遠。與此同時,他的另一標配,走到哪兒抽到那兒的香菸燃燒後的味兒從門縫兒溜了進來。

我橫過食指堵住鼻子。雖然我也吸菸,但一聞煙味兒就呼吸不暢,尤其是剛醒來的時候,躺在牀上聞這個味道是最痛苦的。我迅速坐了起來,看了一眼手機,已經下午四點。我看向窗外,燕兒還在房檐上跳來跳去。今天睡的時間這麼長?我問自己。在我下牀的時候,腦袋向後一仰,一陣絕對無法表述的痛從頸椎傳來。

我落枕了。

「哈......啊!」只有面對無能爲力的疼痛時纔會發出的無力之吼。

我鎖上房間的門。進入正對面一米處的房間,這間纔是我花錢租的,它只有對着樓道的一扇小窗。裡面的人白天也需要藉助電燈獲取光明。我坐在牀邊,只能坐在牀上,因爲房間只有六平米。開燈後的一分鐘裡,我想閉上耳朵,但它不是眼睛。所以我只能閉上眼睛,果然蟑螂們那碎碎的小步伐開始一陣騷亂。

根據它們的步伐,我能清晰地判斷它們此時是在何處並將向何處去。鋪桌子的光面報紙、塑膠袋裡未吃完的乾粉條、角落處細碎且乾癟了的各式菜渣、沒有蓋子的刷牙杯、怎麼蓋也蓋不嚴實的鍋碗瓢盆......是我爲它們創造了天堂。

我點燃一根菸,睜開眼睛,肚子有些餓了。我還萌生了一絲屎意,但還是忍住了。我想去解決,但我不想立即去解決。我總是盡最大努力推遲或不參與有關樓內廁所的任何活動。雖然現在住在這裡的人少了很多,但廁所依然還是熟悉的面貌與味道。我打開手機,習慣性地左滑一下查看最新的疫情統計數字。現在是二零二零年四月六號,新型冠狀病毒的災難已經持續了幾個月。我前幾天從老家回京,現在是在這裡隔離的第二天。很多事被迫暫停,這是我出社會後在老家呆的時間最長的「假期」:近四個月。這場災難,全國人心惶惶,但對於遠離重災現場的人們來說,只有數字帶來的恐慌。每天只是感傷:又漲了!

據新聞報導,現在國內逐漸好轉,國外卻開始一片紅。進京人員一律隔離十五天,據說很快就不用了。相對於封閉的老家,開放的北京並不安全。社區只進不出,吃喝可以由外賣解決。每天在小程式裡打卡上報體溫,然而我並沒有體溫計。我只能推測自己的溫度,不知爲何,我永遠只猜三十六度三。規定不許出房間,但我這裡只有公共衛生間。整個社區內可以自由走動,據說有巡邏人員查,但我從來沒遇見過。或許還是整個環境惡勢已去,人們都開始放鬆下來。這個社區緊挨M大學,距離曾經紅紅火火的中關村只有三四站地,距離宇宙中心五道口也只有三四站地。所以很多人選擇住在這裡。這裡有五環內最便宜的房間:六平米的單間卻要一千塊錢。而我剛纔睡的那間屋子,雖也是六平米,但它價值一千三百元,因爲它有一扇對外的窗。窗戶雖朝東但早上也有陽光,且閒來無事坐在窗邊還能看見隔壁屋檐上歡樂的飛鳥。之所以我能睡上那間房,是這裡從去年就確定下來要拆了,若不是疫情,這裡早已是廢墟。疫情前社區周邊已被綠網圍了起來,社區內外的商鋪飯店也早人去樓空。我所住的公寓,所在的第四層,是房間數最少的,卻也有五十間。據我這兩天的觀察,大概只剩七八戶在此居住。而我這條通道里有十四間,現在就我一戶了。我的房間在最盡頭,整條通道只有我房間對面的那間有對外的窗戶。

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喜歡呆在那裡。

我在這裡居住已近六年,比羅大叔來這裡工作還早一年。由於我的行爲絲毫不與羅大叔的個人利益產生衝突且每次見面他還能得到我敬贈的香菸,所以他沒有理由妨礙我住在還沒租出去的那間可見陽光的屋子裡。我只做到一件事即可,就是像他說的別讓房東發現。其實羅大叔不知,二房東我也認識,他見過我在那個房間休息。大家都知道,此地大勢已去,何必得罪人呢。至於大房東,我想他相信自己似三權分立般的安排:起監察作用的印有左青龍與右白虎的青年二房東,負責收租查電費兼門衛的兩對精明中年夫妻以及四處流動的質樸保潔員羅大叔。

不知爲何,我突然躺了下去,然後就聽見了開門聲。

3

是眼睛紅腫的母親。

我是死了,此刻站在隔壁房檐上。

緊跟母親進來的是大我兩歲的姐姐。沒看見父親。羅大叔站在門口抽着煙。母親說話時的聲帶還在顫抖,也啞了。她們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我的遺物並小聲商討什麼最需要拿走。突然不知是什麼觸動了母親,開始痛哭起來。姐姐把母親攙扶到牀邊坐下,淌着淚水努力安慰。母親擦了眼淚,擡眼望向窗外,目光正好與我相撞。我心一驚,急忙扭過頭,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隻燕子的模樣。姐姐也向窗外看來。她們如此悲傷的眼睛,我也是第一次清楚地看見。幸好身旁的同伴嘰嘰喳喳地叫着,慌亂中的我急忙隨聲附和。母親發現我生前放在桌角下的鳥食。她拿了出來,依照窗臺上還存在的痕跡撒了上去。很快它們都去吃了。我只是站在房檐上看着。姐姐向我招手並努力發出以爲動物能聽懂的聲音。我知道那個聲音的意思,因爲我也曾向鳥兒發出過:啾啾,啾啾啾......

面對悲傷,我只能努力無動於衷。

「我要去南方了!」

當我面對夕陽,躲避憂傷的時候,一隻燕子如此對我說。

「爲什麼是現在?」我問。

「這裡已經結束了!」那隻燕子說。

我偷偷瞥向房間,恰巧是母親離去的背影。

「你要和我一起嗎?」那隻燕子問。

我想了想,說想再等幾天。

「好吧,那到時再見!」那隻燕子與我告別。

「你怎麼去?」接着我又說你多久到,我們在哪裡見面。不知爲何,我一下子說出好幾個問題。

「你忘啦?」那隻燕子湊到我的耳旁,輕聲地,「我們現在有了翅膀!」

然後,那隻燕子就飛了起來。

「我現在是死了嗎?」我面向已沒有那隻燕子身影的天空,如此大聲喊道。

一個聲音迴應:還要等幾天!

我聽出來還是那隻燕子,便追問:

「等什麼?」

「幾天!」

天空沒有下雨,是我的眼睛溼潤了。

4

右胳膊的痠麻使我醒來。在大腦耗費大量精力之後,我還是習慣地趴在書桌上睡覺。現在剛剛凌晨一點鐘。樓道外唯一的燈依舊亮着,網線上的兩隻燕子也還睡着。我用力掐着麻木的胳膊。腦袋輕輕晃動着,還有些痠疼。這時我聽見本空無一人的樓道里有人爲的響動。我悄悄走到門口,探頭望。原來是我的一個鄰居回來了。

他在中間位置,我們隔着三個房間。他雖是三年前搬過來的,但我們沒有過多的交際。有的只是我日復一日地拿着洗漱用品去廁所時經過他的房間。

我說嗨,他迴應嗨。

我說做飯呢,他迴應是。

......

......

有時他會先開口。

他說嗨,我回應嗨。

他說剛起啊,我回應嗯。

......

......

這種情景全發生在中午及中午以後,因爲我只在那時起牀。

記得他剛搬來沒多久的一天晚上來找我借打火機,我便把多餘的打火機送給了他。那次我們算是「認識」彼此,互相加了好友,他網名叫飛翔,長我一歲的他那年二十九歲,內蒙人。得到這些資訊用了一根菸的功夫。於是便有了後來每次相見時的互相招呼。

之後關於他的斷斷續續的資訊都是白天的我在睡夢中聽他打電話得知的。起初我對他的事也沒有什麼興趣,反而對他大聲打電話打擾我的美夢而生氣。後來聽得多了,得知他在打官司,像極了無處可去而逃離至此的維權者。而且他也沒有工作,幾年來終日呆在那間不見天日的小房間裡。這讓我對他產生極大的興趣,我一直在尋找創作素材。有幾次曾在他的房間門口停留,試探他的資訊,但他的自我保護意識很強,述說自己的事時取捨有度。我也不便詳細詢問。

「什麼情況?」我還是忍不住走出房間,距離他三四米。

他戴着口罩。看見我他也很驚訝: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幾天,正在隔離期!你這大包小包的?」

他從房間裡拿出一個裝有八四消毒液的噴壺開始噴灑,接着說:我過完年就回來了,已經隔離完。

我哦了一聲,像是瞭解地點點頭。

他問我要不要噴點。我說不用。這時我發現他戴着兩隻口罩。

「我想起來了,年前你搬過一次家,說是找了個工作要去公司宿舍住,這些東西是從宿舍拿回來的!」我因自己解答了一個疑惑而滿臉喜色。

他點點頭。

等我從廁所回來,他坐在門口抽着煙,像以前一樣,他給了我一根。他說:你父親是在M大學工作嗎?

「是,過年都沒有回家,從疫情開始到現在,你應該經常看到他來這裡!」

他點頭稱是。接着他說:我有一自行車在學校裡,想弄出來。

「進不去!學校可嚴了,進門要掃身份證的!」

他不甘心,他說:讓你父親帶着我進去不行嗎?

「我都進不去!」

他說是嗎?

他不相信我的話。

他又說要不試試。

「明天我爸會過來,回去的時候叫上你!」

第二天,在睡夢中,聽見父親的呼喚:吃飯!

夜裡四點多睡的,我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十二點多一點。像往常一樣,第一件事是刷牙。

洗手池就在便池外面,味道很嚴重,我從來都是刷好之後再去那裡漱口。我看了一眼門口小方桌上已做好的一大碗麪條。在擠好牙膏的牙刷放進嘴裡前,我不高興地說:又那麼多,吃不完,剛起來哪吃得了那麼多!

父親責備的語調中夾着愛:這纔多少,吃吧!

父親的工作是白夜休休制,所以平均一週只有兩天不來這裡。平常會來,現在我在這裡隔離,更是要來了。疫情最嚴重的時候父親回不來,那時我也在老家。當形勢好轉之後,父親按照社區的要求辦理了出入證,所以現在父親出入自由。在這裡做最簡單的飯,比如麪條、烙餅、粥之類。

我只負責吃。

有時我會讓父親從學校打包我想吃的米飯和菜。父親隔三差五也會打包幾份肉菜,改善我的伙食。父親不僅讓我多吃,還會拉着我運動。以前是去圓明園前的廣場跑步、快走以及各種父親鑽研出來的養生之道。現在我出不了社區,便去已封了的另一個大門前。大門前的路很長很寬。門外不說車水馬龍,但也人來人往,門內則一片漆黑。社區裡的店在疫情之前就關了,因爲拆遷工作已經展開,卻因疫情又暫停。社區內一半是廢墟,一半是樓房。挖掘機還在廢墟垤佇立,它的爪沉默地叩問在大地上,彷彿是 在質問疫情何時過去。

我喜歡從門縫裡向外望。

5

我飛到窗邊,隔着玻璃向裡望。

在母親離開後,羅大叔因職業習慣又進來看了一下,他把房間打掃乾淨,離開時順手把那唯一一扇對外的窗戶也關上了。裡面已沒有我生活過的痕跡,只剩牀、桌、衣櫃靜靜地待在原地。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正落寞之際,我注意到牆角處衣櫃上的「春夏秋冬」--被我用透明膠帶粘在一起的四張明信片。每張明信片上各有一幅植物圖和一首古詩,對應着春夏秋冬四個季節。

它看上去毫無用處,所以它還在那裡。

然而,它是我和一個女孩子戀愛時的見證。「春夏秋冬」是她送給我的愛。我們分開之後,我便把它掛在躺在牀上睜眼便可看到的衣櫃上。

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我也死了,只剩「春夏秋冬」獨守空房,這實在令人感傷。再想想這房間不久後將被推倒......

無論我還能去哪裡,我對我說,我都要帶上我的「春夏秋冬」。

我要破窗而入。於是我便用嘴開始啄玻璃的一角,希望它能破碎。

6

他當然沒能拿走他的自行車。

疫情期間,學校是絕對禁止校外人員入內的。新聞上報導說疫情幾乎已被控制住了,比如京津冀地區人員來往已不需要隔離。所以來自河北的我在京隔離第十天的時候,按照要求辦理了社區出入證,便出入自由了。

就這樣,我像往常一樣,他也像往常一樣,父親也還是像往常一樣。不同的是,我們之間的交流多了起來,或許是上次父親帶他去學校拿自行車的緣故,雖然並沒有成功。

「因爲這裡的陽光!」他想了想又說,「這也是我租這一間的原因!」

我問他爲什麼總是搬個小板凳在自己門口坐着,他作上述回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