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蔭院士:缺少通識教育和基礎訓練,很難造就頂尖人才
作者|章劍鋒
出品|本站科技《科學大師》欄目
拍攝|本站新聞直播中心團隊
黃天蔭,世界頂級醫師科學家、新加坡國家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醫學科學院外籍院士,2022年底第四度入選全球高被引科學家名單。
黃天蔭,是一位華裔科學家,能講中文,他的父母早年由香港赴新加坡工作和定居。他出生在新加坡,併成長爲一位頗有國際名望的科學家,主要從事黃斑病變和視網膜疾病相關的臨牀工作,如糖尿病視網膜病變、老年性黃斑變性、視網膜血管性疾病及近視性黃斑變性,並致力於視網膜疾病和眼部成像(含人工智能)的研究和創新,在視網膜疾病和眼部成像方面的流行病學、轉化、臨牀科研等方面進行系列跨學科領域的交叉研究,取得衆多開創性成果。
2021年,爲進一步發展醫學學科,清華大學聘請黃天蔭全職加盟,成爲清華大學醫學學科帶頭人和講席教授。
作爲世界頂級醫師科學家,黃天蔭帶着培養下一代醫師科學家的使命進入清華園。2022年起,清華大學原臨牀醫學八年制“醫學實驗班”全面升級爲“卓越醫師-科學家”培養計劃,目標是將臨牀醫學生培養爲“具有高度人文情懷的頂尖醫師-科學家”。今年春節前夕,黃天蔭應邀參加國務院外國專家座談會,與總理相鄰而坐,重點彙報了全球醫療現狀和清華醫學發展規劃。
本站科技《科學大師》團隊見到黃天蔭的時候,是在去年冬天,他在清華長庚醫院出診結束後,抽時間接受了我們的訪問,以下是訪問實錄。
一,怎麼樣才能做出一流的科研成果?
《科學大師》:您去年末第四度入選全球高被引科學家名單,根據您的經驗,要怎麼樣纔可能做出世界公認的科研成就,而不是老跟在別人屁股後頭?
黃天蔭:對科研工作者而言,好的基礎訓練非常重要。長期的基礎訓練能夠幫助科研工作者抓住機會,打造一流成果。
舉一個例子,我是一名眼科的醫師科學家,對眼科流行疾病方面瞭解深入。當我看到某個趨勢,認爲它可能會發展成重大疾病,就可以提前介入研究。在預見、求解、解決問題後,會發現做出了原創性的科研。
我在數據醫療方面有一個特別原創的科研項目,是把人工智能應用在眼底病治療上,這在世界上可以講是數一數二的一項研究。得益於前期在基礎流行病和眼底疾病方面堅實的研究基礎,在人工智能還沒在醫學領域應用之初,我已經意識到它在醫學、在臨牀治療眼底疾病上能有重要的貢獻。
我抓住機會,把人工智能技術轉化應用到眼底疾病治療上,就做出了一個原創性成果。
訓練紮實、基礎穩固的科研工作者,更能抓住這種機會。
包括面對疫情,大家都迫切想解決問題。但如果沒有長期紮實的基礎訓練,面對問題也難有頭緒。
《科學大師》:好的基礎訓練應該是什麼樣的?
黃天蔭:好的基礎訓練在專業教育之外,要有廣泛的通識教育。比如我做醫生,也應該知道其他工程專業領域的情況,甚至掌握人文學科比如社會學的知識。這能幫助你打牢基礎、拓寬視野。
據我們現在所知,疾病不是由某一個基因或細胞變異造成的,而是很多內在外在因素影響所致。很多人治療的難易程度,跟所處的社會環境、家庭環境,跟個人的吃住情況、醫療資源情況等都有關係。
治病是一個複雜問題。如果對社會文化經濟狀況知之甚少,我們很難做好醫療工作。舉個例子,很多人知道心血管疾病通常由吸菸造成,但是爲何還是有很多人一直吸菸?要從個人思想觀念、生活習慣和社會環境來綜合判斷,才能對症下藥進行治療。作爲醫生,如果只瞭解某種疾病、某個細胞是不夠的。
此外,我認爲人需要終身學習、不間斷教育。不是說我獲得本科或者博士學歷,我的教育就結束了。我本人30年多年來一直在學習,教育是永無止境的。
好的通識教育,加之持續的學習與教育,也許會幫人打下很好的基礎。
二,多開發年輕人創新的主動性
《科學大師》:在清華,您希望怎樣培養人才?
黃天蔭:第一,我們很重視教育,這是中華民族的一個特色。在國內,不論去哪裡我都能發現,老師充分受到社會的重視和尊重,這是一個很好的基礎。
第二,我們也是很注重基礎科研,做出了很不錯的基礎研究。比如在生命科學、細胞基因等基礎研究中,因爲我們有優秀的學生、先進的設備、努力的老師,中國已經追上了美國等國家。
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樣給我們尤其是年輕的科學家、年輕的醫生多一些自主性,讓他們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我認爲我們在大學或者醫院等科研單位,要多給年輕人更多探索的自主權,讓他們自己做決定,自己尋求創新,一件事他可以說我去試試看可以不可以做。
正如我對我現在的團隊成員說,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去做,什麼都可以做,你要自己去主動。這種思想和文化可能增加我們的創新能力。
三,越想着要拿諾貝爾獎,你可能越是拿不到
《科學大師》:您認爲中國醫學研究水平距離諾貝爾獎還有多遠?
答:於我而言,諾貝爾獎不是研究者的唯一追求。你只盯着這個目標,反而可能離它越來越遠。
例如腫瘤研究等領域,研究者要是都舉整個團隊之力去鑽研獲獎,就會很難有創造性成果產出。實際上,很多國家的研究者並不是奔着諾貝爾獎去的,結果反而獲獎了。
諾貝爾獎是一個注重原始創新的獎項。國外有些諾貝爾獎得主,他們的科研經歷還沒到十幾年,只因一個項目,就突然獲得諾貝爾獎。
《科學大師》:就是說你一心想達到那個目標反而就達不到,因爲你一功利起來,很難紮紮實實坐下來搞研究,很難把事情本身做好?
黃天蔭:應該是說,比起諾貝爾獎,我們的醫生、科學家,我們的大學能否爲社會作出大的貢獻,能否真正推動人類社會發展,纔是追求所在。在這樣的平臺,可能過幾年諾貝爾獎會自然而然會出來。
四,近視可以通過手術治療,關鍵還是要做好預防
《科學大師》:在10年前有媒體報道您的開創性研究,就是視網膜疾病和眼部成像,目前它發展的情況是什麼樣的?
黃天蔭:我在視網膜疾病和眼部成像的研究已有20多年,實現了幾個重要突破。一個是我們運用現在的視頻成像技術,清晰查看視網膜情況。這是以前的診斷技術做不到的。以前我們檢查視網膜,只是用眼睛經驗性地去觀察,現在影像技術越來越精細,藉助成像技術,可以觀測到細胞、血管情況,這是很大的發展,能夠以此瞭解疾病的發展過程。
另外在治療眼底疾病方面,經過了約20年的轉化,醫學上出現了激光治療等突破性的治療方法。與我的研究相結合,利用激光治療保護血管,很多與眼科相關的流行疾病,尤其是糖尿病、眼底疾病、老年黃斑退化,都可以通過這一手段治療,會減少幾千萬人的失明風險。
還有人工智能影像技術的加入,提高了檢查和治療的效率。這一突破給患者、尤其眼底疾病的患者帶來很大的希望。如今基本上我們可以告訴患者,治癒你的眼睛我們可以拿出辦法。但20多年前,我還是年輕的眼科醫生時,基本不能這麼說,我只能說你患有這種病,我們努力試,我們儘量治。現在不一樣了,我可以告訴患者,我們有治癒方案,你按照方案去做就好了,我們會盡可能避免失明風險。
《科學大師》:大家非常關心,近視能不能通過手術徹底根除?
黃天蔭:近視眼的激光手術經過三四十年發展,已經很成熟了。國內國外不少人都進行過近視眼激光治療手術,有很多案例。至於別的技術手段,比如放一個藍色眼鏡片在眼睛裡面,近幾年也開始在臨牀應用。
近視眼的手術,一般不存在後遺症,已經是個相對安全的手術,不用特別擔心。
《科學大師》:最重要的是,近視是可以預防的麼?
黃天蔭:是的,但要從小開始,至少注意兩點:一是多進行戶外活動。不要整天宅在家裡,要多走出家門進行體育鍛煉,或者純粹出門散散步也是很好的。總之要走出家門,形式不限。如果能多一些戶外活動,孩子近視機率會大大降低。
二是不要長時間使用手機、電腦等電子設備,科學地降低工作時間。我們看視頻、看手機和讀書,都不能時間過久,視間距也不能太近。這會對眼球產生影響,增加近視的概率。
如果能做到這兩點,會減少近視,或避免加深近視。
《科學大師》:一旦得了近視眼,它是不可逆轉的麼?
黃天蔭:對,不能逆轉,尤其是已經成人之後的近視。
《科學大師》:一旦我發現自己近視了,應該怎麼辦?
黃天蔭:輕度近視不用進行手術,戴個眼鏡就解決了,沒有什麼大問題。
其實輕度近視是相當普遍的,我們更需關注的是深度近視。600度、700度、800度這種近視可不是小問題。這些患者以後出現早期白內障、早期青光眼,或者視網膜脫落的概率會比較高。
如何避免高度近視,還是預防爲主,儘量別往高度近視發展。
此外,高度近視建議進行眼部疾病的篩查,防患於未然。
五,老齡化成重大挑戰,醫生的地位也會凸顯
《科學大師》:有時我們會看到醫患關係緊張的報道,這會對醫務人員造成困擾,有一種負重前行的味道,您怎麼看這種現象?
黃天蔭:我們都看到三年疫情的情況。如果沒有完善的醫療系統,沒有足夠的醫生,沒有足夠的醫師科學家,社會很難恢復正常秩序。
我們進入老齡化社會後,醫療的緊張可能會更加顯現。這麼多的老年人口,如果沒有醫生,怎麼解決我們面臨的問題?老齡化社會對醫學水平提升、對醫療資源覆蓋提出的要求,甚至是一個挑戰。
《科學大師》:這個挑戰具體是什麼樣子的?
黃天蔭:老年人口多,不只是一個數量的問題,更表現在疾病上。很多老年人不是普通疾病,都是慢性病,也不是一種疾病,可能同時患有多種慢性病,所以比較複雜。
如果年輕人患病,比如眼部疾病,一般考慮是一個眼部疾病;如果老年人就醫,告知有眼睛上的毛病,很可能就不只是眼睛的問題,可能會是心腦血管的問題,是神經方面的問題,也可能是其他系統的疾病。所以老年人可能不只看眼科,別的領域的醫生也可能得看。
面對這麼複雜的問題,我們的醫療資源可能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比如一個醫院如果有200個牀位,理論上可以看200個病人。如果都是年輕人,相對容易容納,因爲他們住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但如果是200個老年人,可能要住5天、10天甚至更長時間,牀位首先就會出現壓力。
《科學大師》:那怎麼辦?
黃天蔭:我認爲可以考慮轉變現有模式,從單純的診療模式向預防模式轉變,以求減輕醫療方面的壓力。如果我們的老年人預防保健到位,健康狀況較好,尤其慢性病不多的話,醫療的壓力會比較少。
這也不能單靠醫生,我們還可以發展社會護理。國外的老年患者已經開始不只靠醫生了,一些醫療需求尤其是基礎醫療的需求,可以依靠專業護理人員解決,而不是都去看醫生。如果你去英國、澳大利亞、美國看,很多時候護理已經替代了醫生的角色,他們比醫生更熟悉老人的情況。當發生比較嚴重的健康問題時,纔會尋找醫生解決問題。
所以我們也可以尋求轉變以分散壓力。否則這會是一個死結,我們要不斷地訓練醫生,醫生和牀位卻總是不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