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腦渡江──朱熹.金門.茶( 上)

白鹿洞書院朱熹像。(本報資料照片)

朱熹千字文 。(本報資料照片)

我是在金門城裡認識南宋人朱熹(1130-1200),朱熹卻在太武山頂讓我認識了一個唐朝隱居山野的人。

泉州朱熹「鴻漸腦已渡江」的問題意識

當年,朱熹的話說得簡單,他在泉州,輕描淡寫只一句:「鴻漸腦已渡江矣!」但是卻讓我尋思了好多年。

他的話一向簡單,道理卻也一向的深。居敬存心、窮理格物,「道問學」三個字,他可以就這三個字發展出一套理學的門路,獨自一個人跟陸家九齡、九淵兩兄弟的「尊德性」相與論辯個三天兩夜,在鵝湖。這六個字是連在一起的,《中庸》第二十七章的話:「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高中生都知道,這幾句話的走向是相反而相助相成,譬如說,廣大和精微,語意就相反,廣大是普及、開闊,講求廣度和社會化,是電視劇上說的,住在海邊的人,管很大管很闊;精微則是精深微妙,鑽入牛角尖裡的頭腦。胡適說:「爲學要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不就含括了這「致廣大而盡精微」的意思?高中生會這樣回答你。

但是,這「尊德性而道問學」,朱陸二家卻可以從宋朝論辯到明清還未清明!你看,民國了,新儒學家不是還在振振有詞,公案裡翻尋。

「鴻漸腦已渡江矣!」所以,朱熹的話說得簡單,雲淡風輕,船過,我們豈敢說「無痕」?

少年朱熹的八卦形象

很久以前了,我在金門當兵,山外、金城的書店裡都擺放《朱熹與金門》、《魯王與金門》在最顯眼的地方。魯王近在明朝,但我與他不熟;朱熹遠在宋代,因爲他的〈白鹿洞書院學規〉高中時背得流利,特別喜歡「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處世哲學,而且也晉謁過金門「朱子祠」,瞻仰過金城街上處處可遇的貞節牌坊,她們可能都受到朱熹教化的影響。所以,我購買了《朱熹與金門》回坑道細細閱讀。

最近又閱覽朱熹學生李方子(嘉定七年甲戌科進士)的〈紫陽年譜〉,載記宋高宗紹興七年,當時朱熹八歲,初讀《孝經》就能通曉大義,小小年紀即刻拿起毛筆在書上寫了八個字:「若不如此,便不成人。」「成人」的家庭倫理觀,此時候就已成形了吧!難不成這是「尊德性」的不自覺呈露?

不僅如此,偶爾跟其他的小玩伴嬉遊,他卻又獨自一人以沙子列畫八卦形象,陽爻、陰爻,長筆、短畫,一幅哲學家模樣,端坐,靜觀,沉思,別的孩子追家禽、騎馴獸的吆喝聲,一點都不曾傳到他的耳輪似的。這時候他才八歲呀!八歲的孩子着迷於八卦,迷其象而又能抽其象,確實不可思議。相對於八歲畫卦象、想卦理的朱熹,儒家思想的創始人,天之木鐸的孔子,承續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思想大業,集華夏上古文化大成的孔子,是在晚年才學易,五十歲才知天命的。

《易》應該是令人着迷的,孔子學易,居則置於居席之側,行則攜在行囊之中,彷彿現代人與手機的關係,時時掌握着「機不可失」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竹簡上皮製的裝訂線都磨斷了,還要穿針引線,裝置牢靠,重新又摩挲,如是者三,仍然沉浸在長橫短梗中思索。

更早,根據〈紫陽年譜〉的紀錄,朱熹四歲時跟父親朱鬆的對話就很駭人了,朱鬆指着天教他「這是天」,朱熹問的卻是「天之上何物?」

如果依據李方子同時代的真德秀(1178-1235)所寫的《西山讀書記》的說法,他們父子當時的對話是:

朱鬆指日,教導朱熹:「日也。」

朱熹:「日,何所附?」

朱鬆:「附於天。」

朱熹:「天,何所附?」

……

附是附麗,附着、歸屬的意思,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追根究柢,朱熹繼續質之詢之:天地又附麗在哪裡?

四歲孩子的「道問學」,朱熹所顯現的是,《十萬個爲什麼》也無能細解的啊!

年輕主簿初登鴻漸山看浯島

二十年後,朱熹通過進士科舉,分發爲同安縣主簿,當時的金門隸屬於泉州府同安縣,縣境內的綏德鄉翔風裡,才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主簿,首次爲民服務,滿腔的熱誠與理想,既盡心又盡力,後來的《泉州府志》、《同安縣志》這樣紀傳:「事無大小,必親自裁決,賦稅簿籍,逐日點對。」只要是對人民有利的,再勞累也不憚懼。所以,他──興盛金門文教的朱熹,應該是常常攀登同安當地最高的山峰,海拔五百多公尺的鴻漸山,從鴻漸山往東南方向瞭望山川大海,可以望見大嶝、小嶝、角嶼、青嶼、浯島,那是一串斷線似的珍珠,一脈起伏的山勢,低頭、出海,而後在浯島的太武山海拔253公尺的地方昂首,更像是一隻飛鴻,山勢平穩的鴻漸山是鴻的身體,「鴻漸反背是同(安)」,整個太武山就是這隻水鳥昂起的頭,「乃向浯也」,這隻飛鴻的頭是朝向浯島去了!優遊在象數易與義理易的朱熹,因此說了一句讓我們深思的、感嘆的話:「鴻漸腦已渡江矣!」

江,不單指陸地上江河溪澗的江,閩南人對於海岸邊與沙洲、島嶼所包圍的潟湖、內海區域,也稱爲「江」,今日臺南地區的「臺江國家公園」就是這樣的地形,香港又稱「香江」,廈門有「鷺江」之名,率皆如此。所以,「鴻漸腦已渡江」的「江」,浯江的「江」,都是內海水面。渡江是渡過內海水面,抵臨了另一處沙洲、另一個嶼、或者另一座更大面積的島,那島是浯島。

易經裡的「鴻漸」爻辭

研究周易的朱熹很清楚,「鴻漸」的典故來自於卦序五十三的〔漸卦〕,艮(山)下、巽(風)上,彖辭上說:「漸之進也,女歸吉也。進得位,往有功也,進以正,可以正邦也。其位剛得中也。止而巽,動不窮也。」整個卦象來看,凡事緩緩推進、按部就班,就可以有利有功,如婦女的出嫁慎思總是對的,君子之得官位尤其不能躁動。艮是山,穩而止的形象,內在能先穩而止,外在是巽、是風,這種風「動」就可以動而無窮。

我在易經大學執教的朋友指着〔漸卦〕爻辭:

「初六,鴻漸於幹,小子厲,有言,無咎。/六二,鴻漸於磐,飲食衎衎,吉。/九三,鴻漸於陸,夫徵不復,婦孕不育,兇,利禦寇。/六四,鴻漸於木,或得其桷,無咎。/九五,鴻漸於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吉。/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爲儀,吉。」

他說:這卦象很特殊,主意象單純,就是「鴻」,雁屬,一種水鳥;就像〔乾卦〕的主意象是「龍」,很單純。不同的地方在於〔乾卦〕的龍多有變化:潛龍、飛龍、亢龍,還有羣龍之象;動詞也多變,忽而見龍在田、忽而躍入於淵、忽而飛上天。〔漸卦〕的主角單純,唯一是「鴻」──棲息水邊的鳥;動詞單純,唯一爲「漸」──慢慢飛、緩緩飛、款款地飛。

從第一爻開始,水鳥鴻雁漸漸飛到水岸(幹),靠近人羣。慢慢飛到大磐石上,啄飲衎衎,快樂而自在。鴻雁繼續飛向陸塊,遠離了水域。然後穩穩飛到高樹上,暫時可以棲息在穩妥的樹枝,沒有災禍。大雁緩緩飛到丘陵,丘陵高而平,但是水源覓取不易。最後鴻雁又折返陸塊,努力親近自己應該親近的澤地水湄,漸漸有了好的生存環境,好的生活規模。

整個爻辭所敘說的,好像候鳥型的鴻雁生活史,飛上飛下,飛去飛回,在水域與陸塊之間來回尋找家族安身立命的最佳場域,時時會有不同的災厄或吉事,即使是出現兩次、相同的「鴻漸於陸」,其前爲兇,折返爲吉,應該是有不同的期許或顧慮。

現實裡的鴻漸腦

教《易經》的朋友說,他到過現在的漳州臺商投資區,位在鴻漸山脈的文圃山,旁邊就有村子叫做「鴻漸村」,朱熹擔任同安縣主簿時曾來到文圃山的龍池巖,留有「寒竹風鬆」四個大字,那時此地隸屬泉州,新世紀的今天劃歸漳州。鴻漸村的許姓家族是當地望族,北宋初期就在此地開基建村,是福建有名的僑鄉,搬遷來往最多的地方就是菲律賓,所以僑民戲稱自己是呂宋客,鴻漸村順勢就被稱爲呂宋村了!菲律賓第十一任總統瑪麗亞.科拉鬆.阿基諾(Maria Corazon "Cory" Cojuangco Aquino,1933-2009),亞洲國家的第一位女總統,其曾祖父許尚志就是十九世紀末由鴻漸村到馬尼拉營商而營造起政治世家,女總統上任後還曾回到鴻漸村許姓宗祠省親。這樣的情景對於金門水頭的鄉親,對於喜愛僑房、古建築、閩南三合院、番仔樓、祠堂建築的觀光客,對於「落番」懷有悲欣交集的歷史情懷的金門主義者,是否有着似曾相識的感覺?對於剛剛讀過的《易經》裡的鴻雁,來回往復在水涯與陸地、異鄉與故里、落地生根與落葉歸根之間,千里一夷猶,萬里一徘迴,是否也一樣有着鴻漸於岸、於磐、於木、於陸的心情起伏?

朋友說,他從《易經》的〔漸卦〕瞭解了擇木而棲、擇石而居,都有可能或吉或兇,他也瞭解了循序漸進的必要,但他還是不清楚爲什麼是「鴻漸腦已渡江」?「鴻」是水鳥,「漸」是慢飛,「鴻漸」合起來是山名,這座山頭煉接那一片沙洲、那一片沙洲煉接另座島嶼、另座島嶼煉接花崗岩的太武「山頭」纔對呀!

頭很硬,可以是堅硬的花崗岩;腦,很軟,越柔軟越好,思考的器官要靈活。很硬的花崗岩可以保護很軟、很靈、很活的腦。

朱熹,一向用字精準,我用我的腦,遲鈍八百餘年之後,正在思考他的渡江的「鴻漸腦」。(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