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愛珠:老派地生活,是最有味道的事
她用家庭飲食、人間菜場,
描繪出記憶中的祖孫三代。
作家洪愛珠出身臺北城郊的大家族,從小跟着外婆逛傳統市場,吃着外婆和媽媽做的飯長大。市場裡青草藥材、熟食攤販、蝦米魷魚的複雜氣息,和來自外婆、媽媽之手的滷肉飯、雪白炸花枝構成她的童年記憶。
31歲那年,洪愛珠母親突然罹病。眼見母親肉身漸 枯,爲分散悲傷,洪愛珠開始寫作。她寫家庭飲食、人間菜場,一點點描繪出記憶中祖孫三代的購物路線和情感紐帶,匯成一本飽滿動人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作品發表後同時受到嚴肅文學獎和普通讀者的認可。時間是躡步之賊,珍重的人、事、物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因此,洪愛珠把回憶落成文字,將從前光景反覆記得。
洪愛珠:1983年出生於中國臺灣。自倫敦藝術大學傳播學院畢業後從事平面設計,工作之餘寫作。2018年以散文《老派少女購物路線》獲臺北文學獎,後出版同名散文集,在中國大陸和臺灣均獲得不俗銷量和口碑。
如果不是母親生病,也許洪愛珠至今不會開始寫作。2014年,洪愛珠31歲,從倫敦藝術大學畢業後一直從事平面設計工作,和老家父母一起生活。下班後常常回家吃飯,和母親聊天,生活簡單而快樂。然而, 疾病來得猝不及防。母親突然患病,一確診即癌症晚期。在頻繁的化療、手術和急診中,日常脫軌,日子扭曲變形,卻依然無法握住不斷倒數的時間。洪愛珠滿腔情感無處安放,感到必須找到一個創作形式寄託,記錄下和母親相處的時光。洪愛珠說:“寫作比較特別,它可以穿越時間,回溯到記憶的最深處,回到我再也回不到的現場。”
洪愛珠母親出身商人家庭,家裡做製藥機械,17歲就在家族企業上班,除了管公司賬 目,還需管理家族私賬、人事和各種庶務。下班後又得照料一家老小,終日忙碌。而當洪愛珠提筆回望,她才發覺,她和母親最多的相處都在廚房裡,她所想到的最有神采的媽媽,也是做菜時的媽媽。
對童年時期的洪愛珠來說,媽媽的廚房就是“家中之家”。那是一個西式廚房,除流理臺,還有一張小方桌。洪愛珠和弟弟常賴在小方桌上,吃早餐,喝茶,吃點心。同學們都在早市上買早餐帶到教室吃,只有她每天有媽媽變着花樣給自己做早餐。
皮蛋瘦肉粥、糙米香菇雞肉粥、銀耳蓮子、花生湯、熱米漿,最高紀錄是30天不重樣,連桌上插的花也不一樣。媽媽上午8點上班,爲了熬高湯,有時凌晨4點就得起牀,假日也不例外。
媽媽廚藝高超,搞得定80位員工的團膳,做得了龍鳳配這樣的宴客大菜,就算炒一盤看上去最簡單的芥藍,會加上豬油渣快火爆炒,炒出來鑊氣逼人,味道絲毫不輸飯店。 這是媽媽的熱情所在,也是她表達愛的方式。 “好像我母親也不直接談愛的,她的方式就是變各種花樣做菜,只要說出來她都做得到。 ”
藉由寫作,洪愛珠回到童年媽媽做菜的時光,回到老菜、老店鋪和老市場,滿腔的情感終於找到一個出口。 兩年後,媽媽離世,洪愛珠持續寫作,以此分散哀痛。 逝者已矣,留下來的人還在往前走,唯有透過寫作,能挽住不斷倒退的時間潮水。
洪愛珠一邊寫,一邊也將家族老菜學了下來。癌末時分,媽媽長睡偶醒,只有借她念想的食物“喚她回神,多望一眼我們這些今世家人”。比如,地瓜粥,地瓜不刨絲,要塊狀的,還得放紅、黃兩種地瓜,這樣顏色 好看; 比如,九層塔蛋,採紅梗子的九層塔,以黑麻油煎; 比如,家裡的“還魂菜”鹹冬瓜蒸肉餅,鹹冬瓜用古法醃製,味道方醇正。
母親在病中從頭到尾教會她的,則是從外婆那兒傳承三代的滷肉。小學以前,洪愛珠家都是由外婆掌廚,祖孫三代,二三十人一起吃飯。爲家族備餐,工作量巨大,因此外婆每週滷一鍋肉,連吃數天。“一鍋肉,滷數十年,不間斷也不下桌,要說我家滷肉成精,大概不算過分。”
爲延續家庭味道,洪愛珠每年包糉子。
小時候一放學,洪愛珠就跑去廚房找外婆,盛上一碗白米飯,澆上肉汁,再夾上幾塊厚實的滷肉。一邊吃,一邊纏着外婆聊學校瑣事。外公外婆去世後,家族各自開火,一瞬冷落。洪愛珠的自我意識也漸漸生長:家中勞務都是女性承擔,負擔極重。少女時期,洪愛珠極力想擺脫母親 和外婆的這種生活方式。
等到洪愛珠去英國唸書,見過所謂摩登的生活方式,反而和自己的文化親近起來。她開始想念家裡的傳統菜,請媽媽教她做滷肉。從煸豬肉開始,豬肉煸炒到一定程度,需十幾分鍾;再炒糖烏,炒到焦糖狀態;燉肉則需用直火燉煮到軟,不能用電鍋或者壓力鍋。媽媽逐步解釋,洪愛珠“凝神狂記,記下的全數緊握不放”。
母親去世後,每當遇到困難,洪愛珠就滷一鍋肉。“當香氣開始流瀉在小公寓裡,就回去和兒時那個完整無缺的家族團圓。”
洪愛珠在採訪中多次提到的具有情感意義的絕佳滷肉。
對於外婆和媽媽,洪愛珠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在不平等的性別結構下,她們將一生奉獻給家庭,將自我縮得很小,但她們身上未曾被抹滅的是自尊自強的女性內核。“只要你說出你的願望,她們好像都辦得到。她們給我展現的是才華橫溢,聰明能幹,有點強悍,又很從容的女性形象。”
哪怕是在病中,媽媽身體虛弱,精神也依舊強大 。洪愛珠寫媽媽最後一次宴客,創作火花仍盛,菜色排序、採買清單、擺盤花樣,皆仔細安排。等到宴席將啓,她一人施施然步出廚房,在後花園剪一朵重瓣茶花,點綴在餐桌上。洪愛珠說,那次宴席之後大概兩個月,媽媽就離開了,但在媽媽的最後階段,她仍然有能力快樂,有能力保持體面和情調,那正是媽媽精神的展現。
“我的寫作方向也是這樣。”雖然洪愛珠寫作的起點是媽媽生病,但她並不書寫任何 苦情,只是記錄和家人度過的那些平凡而豐美的時光。書名裡的“老派少女”,也是寫媽媽和外婆最輕盈、最有生命力的樣子:當她們尚未被生活勞務及工作重擔磨蝕成疲憊的中年婦人之前,就是個珠玉般亮晶晶的聰明少女。
洪愛珠老家在臺北郊區,位於五股和蘆洲的邊界,屬五股的一塊邊角地。周圍是疏洪公園,地小人稀,至今沒有超商。如要購物,則需越過一條排水溝,去往對面的蘆洲。洪愛珠尚是幼女時,就常跟着外婆上蘆洲採買。小小女童牽緊外婆穿越市場,被人羣壓扁撞擊,心中並不情願。但快樂的是,採購完畢,能在蘆洲涌蓮寺前吃上一碗切仔面、米苔目,在餅鋪“龍鳳堂”買麻粩。
兜兜轉轉,曾遠行讀書的洪愛珠又回到老家,住在離舊居不過5分鐘車程的地方。如今她逛的仍是小時候逛過的市場,買肉去的是已經賣了100多年的豬肉攤,買魚時光顧的是賣了半世紀魚的阿姨。小時候經過魚攤,洪愛珠覺得非常可怕,地面污臭溼滑,都是刮下來的魚鱗、血水,只好 練就一身閉氣本領。但如今能重複踏在泥 濘的地面,洪愛珠覺得十分不易,倍感親切。
不同的是,曾經的女童搖身一變成爲媽媽:2023年,洪愛珠生下一個女兒。她說,這種感覺很是奇妙。而看着洪愛珠長大的攤主們見到她揹着幼女出現,會給她送上一包絞肉、一包小排骨,讓她回去燉湯給女兒吃。他們並不多說什麼,但積澱的是濃厚的人情味。洪愛珠至今少去超市,喜歡去買得最熟、知根知底的市場,難戒的也是人情。
洪愛珠難以捨棄的還有做飯這件事。她和先生都是居家工作者,生活步調緩慢,有時去市場買菜,再回家做飯,能花上半天時間。做菜時絕不分心,沉浸其中,有從時代中暫時抽離的效果。如果不做飯, 就開車去吃碗麪,吃點小吃。不點外賣,是家庭底線和共識。
這幾年,洪愛珠還乾脆捨棄流媒體。想看電視劇,就乖乖守在電視前。前陣子每晚11點,她和先生準時守候英劇《菜鳥獸醫日記》的播出,播完後心滿意足地去睡覺,即便好奇劇情發展,也絕不上網一口氣追完。洪愛珠自覺老派,而她的老派,是將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以抵抗這個資訊過載的時代。
洪愛珠也將持續書寫老人與過去的事情。她說,她下一本書可能會寫自己結婚的過程,比如,買什麼喜餅,做什麼衣服,找誰做。這些看上去是在寫當下,但洪愛珠說,不管她未來寫什麼,可能都是爲了回到過去,“我的寫作是爲了我的回憶而存在的”。她要把在意的人、事、物落成文字,如此方能把記憶妥帖地收納。
文章節選自《時尚COSMO》2024年8月刊
編輯:聶麗平
攝影:登曼波
攝影助理:野比大雄
撰文:蒲曉寧
視覺:玉清
造型:Saem Xu
化妝:Nash Chen
髮型:Fran Lin
設計:閆碩偉
新媒體編輯:蘭昕雨
新媒體排版:Yuri、餅餅
新媒體設計:許月明
圖片來源:時尚COSMO、受訪者、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