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榮耀》:從殘酷現實連到瑪麗蘇

《黑暗榮耀》第二季上線當天就開出了豆瓣9.3的高分,可能首先是因爲在“復仇KPI”上能讓觀衆滿意。最起碼這是真復仇而不是做了一場夢(輕輕拉踩一下前夫),霸凌五人組都得到了戲劇化的、標準爽文的懲罰,女主東恩可以看着妍珍坐牢。

如果說第一季還在復仇進度條上讓人着急的話,第二季則不僅是爽,還在技巧上增加了爽點——妍珍終於也被(部分地)冤枉了。

全劇女主角不犯法、不髒手,是 精巧的報仇沒錯,但終究有些空虛。而最後的大梗彌補了這個空虛。復仇也有遊走在法律之外的部分,另一個受害者做了觀衆希望女主角做的事情,用自己的雙手懲罰施暴者,用原始的以血還血完成因果輪迴。更讓妍珍到死也捉摸不透,自己除了明面上的懲罰,還多承受了什麼。

現實裡我們要講法律講程序正義,但故事裡人們總是希望更爽、更直接、更有“報應”。就算復了仇,東恩永遠不是當初的東恩,疤痕存在、被耽誤的時光存在、被霸凌的地獄回憶存在。唯有讓東恩或盟友們也越界,唯有讓妍珍也有心魔,甚至可以說,唯有這般多走一步和多耍一輪,構成實質上的“完成法律之外的懲罰”“讓應得的懲罰再多一層懲罰”,才能讓觀衆真正吐出那口惡氣。

這種設置也體現在男主角還要復仇的結局裡。東恩的復仇不是結束,她還要再幫男主角復仇才構成了編劇的表達:如果有錢人、反社會的人,認爲世界上沒有因果報應;那完成百分百的因果報應,就是善良的使命。

這種構想在法律上或社會學意義上,可能是錯的。 但在民間情緒中、在虛構故事裡,無可指摘。也正是因爲這樣,《黑暗榮耀》才牢牢抓住了“爽點”。

從技巧上說, 《黑暗榮耀》的復仇計劃不停開掛有諸多槽點、邏輯上其實也不太講得通。但我依然覺得編劇抓住了一個民間情緒的重點:“霸凌”帶來的創傷,不是法律懲罰能平復的。可能有些故事側重於講和解、前進、倫理的重要(《我們與惡的距離》),但另一些故事就想完成“報應”的訴求,也是沒錯。

《黑暗榮耀》能抓住觀衆情緒,起點是真實事件。

女生用直髮棒燙傷女同學,是2006年韓國真實發生過的“清州女中學生暴力事件”,查了一下原事件,甚至覺得比劇中呈現的還更殘忍一些。

這幾年我們也經常看到韓國名人頻頻被曝光曾經校園霸凌過同學。校園霸凌在韓國的確是備受關注的嚴重社會問題。甚至本劇導演也捲入了被質疑曾霸凌別人的風波。

(△妍珍被媒體圍繞道歉的畫面,讓觀衆想起很多韓娛新聞)

此外這幾年的韓國影視作品都很善於刻畫出巨大階級差距導致的極端慕富慕強。《黑暗榮耀》也延續了這種講述習慣。

第一季劇情重在鋪墊,很多細節都體現了“徹底不拿人當人”的殘酷,叢林法則碾壓過窮人的尊嚴和肉體時,碾壓的也是社會的基本人倫。

窮人的孩子艱難生存在破舊不堪的小家裡,但霸凌者穿着鞋子進入,還會嘲笑窮人進門也會換鞋。

霸凌者會不斷尋找霸凌的對象,東恩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霸凌團體會分爲起頭的和跟隨的,跟隨的通常是弱者,處境是“隨時可能滑落成被欺負的人”。

崔惠廷和孫明悟是有錢學生霸凌團體裡的跟隨者,但孫明悟能擔任“打手”,長大後是毒品提供者,所以他的位置實際上高於崔惠廷。

霸凌團體看起來過得肆意,內部也存在着對崔惠廷的輕蔑,所有人都可以污衊之羞辱之。

而 惠廷即便是被羞辱了,還是會調整好表情,拍攝上流消費場所裡的自己,發社交網絡,標記出自己的名流朋友。這個細節也意味深長。

跟“霸凌”主題密切相關的是叢林法則和冷漠慕強的社會氛圍。霸凌會被掩蓋是老師、警察局都輕易能因爲金錢、關係、或強者的施壓,而無視受害者的存在。

儘管我們未必都見過劇中如此殘酷的霸凌,但劇集拍出了那種極度壓迫人的氣氛、正義無門的絕望,是有共性的。

但是另一方面,當我看完劇集後好奇韓國真實校園霸凌事件,就會發現《黑暗榮耀》的呈現是有問題的。

劇集中的校園霸凌發生於2004年到2006年之間,2006年女主角東恩已經退學,期間嘗試過報警、填寫“被霸凌”的理由申請退學等方式揭發霸凌。按劇情邏輯,因爲施暴者妍珍是有錢人、媽媽也總能打通各個關節,所以事情被掩蓋了。

問題在於,那時候媒體和網絡已經非常發達了,一個嚴重的霸凌事件在網絡時代是可以這樣被掩飾得無聲無息嗎?

劇集原型事件實際上就是2006年被媒體報道的。

(△2006年報道頁面)

當然,在韓國的校園霸凌報道中,也存在着施暴者家裡有權有勢導致包庇犯罪,我也查到了有些大網站會被指控“被收買”“不登載真實情況”這些輿論聲音。

(△援引自:《地獄來的學生們:南韓殺紅了眼的“學暴問題”》)

如果一定要寫“十幾年前的霸凌正義無法伸張必須女主現在來複仇”這個梗,是可以的,但若能詳細鋪墊了媒體和網絡投訴機制都失靈,也許更容易說服我。

尤其是,第二季劇情中真正對妍珍的懲罰起點、輿論開始譁然的時刻,還是網絡發帖,這會讓我有點疑惑,那當初的小東恩能不能發帖呢?畢竟直髮器燙傷的證據非常明確。

再者,以我粗淺的瞭解來說,韓國的校園霸凌至少還包括了兩個大的因素:一是《少年法》會對少年犯罪從輕發落,導致少年犯依然有光明前途、受害者及家庭卻痛苦終生;二是韓國把長幼尊卑的排序刻在骨子裡、刻在語言裡,這大大助長了校園和職場霸凌的氣氛。這些在其他講述霸凌的作品裡是有體現,但在《黑暗榮耀》裡則沒有看見。

至少我作爲外國觀衆,忍不住要問,爲什麼小東恩被欺負成那樣,整個社會完全是袖手旁觀?個人復仇一定是因爲社會機制失靈了,但是社會機制失靈在哪裡,感覺劇情也沒怎麼說清楚。

有現實、有殘酷,殘酷也有細膩的部分。但也不是完全的現實。復仇是一種爽文,爽文的完成路徑也各不相同,第一季我以爲東恩是靠自己的努力和女性受害者們之間的相互幫助來複仇。到了第二季着實大跌眼鏡,男主和妍珍老公都被戴上了厚厚的濾鏡,而男主那種有錢、深情、能幹的偶像劇濾鏡,實際上消減了女主角的努力,某種程度上把她拉回了瑪麗蘇故事女主的框框裡。

第一季的復仇計劃苦心孤詣,有一種精衛填海的悲壯。到了第二季,男主角說開診所就開診所,所以順利催眠了妍珍取下了她傷口裡的別人的指甲DNA,說買火葬場就買火葬場,因此能拿到屍體這個關鍵證據。——這些一定要通過炫富來完成嗎?通過智慧和計謀不可以嗎?爲什麼一定要讓男主發揮“鈔能力”呢?

此外妍珍老公這個角色,我個人覺得也實在美化太多了。第一季還以爲是女主利用他去察覺妍珍的問題來複仇,但看着看着妍珍老公存在感變弱,且帶着不太現實的聖父深情。如果把他的動機強化爲“老婆霸凌讓我丟臉”“女兒不是我親生的被外面知道可怎麼得了”,可能這個角色更接近我們看多的社會新聞。但編劇的筆觸似乎在兩種路線之間相互搖擺,臺詞裡寫了他是“仔細看才能看出是個畜生”,但轉頭他又守護非親生的女兒視如己出,好像連“綠帽”都不能挑戰到這位從來不真正在意別人的財閥之子。

演員鄭成日(又譯鄭聖一、鄭星一 )是演得很好沒錯,就是“GQ雜誌17頁的樣子”,但這種外形和衣冠楚楚毫無感情的財閥並無衝突,好像是當演員迷人起來之後故事就對他下手輕了點似的。沒必要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我個人很想建議編劇把男主換成女性盟友(現成的就有男主的媽媽;或加重房東、校醫的戲份),不必用金錢力量開金手指,普通人的復仇或許更讓我們動容,女性聯盟挑戰霸凌者和反社會人格者,是不是也更有當下的解讀意義。

但是,我也在網絡上看到了“女主和妍珍老公很好嗑還以爲他們能有感情線”的意見。可能瑪麗蘇是一種幻想消費剛需,“魅力財閥”和“忠貞小狗男友”也是一種幻想消費剛需。我倒是不反對這樣的情感幻想體驗,但分清現實和幻想很重要。這種幻想在霸凌復仇劇裡似乎也有些奇怪了。

本劇編劇金銀淑之前寫了大量的高收視偶像劇的,甚至包括雙宋定情之作《太陽的後裔》。

看她滿滿的販售幻想的成績單,或許也能理解,男主和妍珍老公的夢幻濾鏡都是她的寫作慣性,實在是一順手。越是不重要的臺詞裡,越能看出這種一順手就收不住的感覺,比如有權有勢的老太太暗暗感嘆兒子要是能娶文老師多好。這類“來自有錢的男人”“來自有錢的財閥夫人(未婚女子潛在的未來婆婆)”的認可,給女主角戴上光環有什麼意義?但就是一順手要戴一個。

還有一個疑惑是,同樣是霸凌,故事對於女性角色的懲罰是否比男性角色更嚴苛?三個霸凌女都受到了“社死”性質的懲罰,妍珍名譽掃地、莎拉視頻示衆、惠廷被定義爲“你的胯下是公共財產”,但男性只是死了而已。

上一個被霸凌而死的女孩,甚至還被全在俊強暴了,屍體裡依然有他侵犯的證據,這麼重要的事情沒有公佈於衆,妍珍說受害者是“懷孕沒臉見人所以自殺”的污衊,劇情都沒有交代澄清,全在俊只是死了而已。

朋友說,也許男性犯罪者就是比較沒臉沒皮,讓他們社死很難,所以不知道怎麼拍。可是爲什麼女性犯罪者就如此容易被拍出社死?爲什麼更傾向於拍她們的社死,而不是探究“妍珍母女是被誰塑造”“惠廷這樣的所謂拜金女是被誰塑造”?

寫到這裡,關於“復仇計劃的實踐有些降智”,可能也不太重要了。

第二季復仇的關鍵啓動步驟“上網發帖”,這小時候爲什麼不做呢?不用東恩動手,霸凌團伙內部就會內亂,全靠惠廷一張嘴挑唆;可是她們瞧不起惠廷,隨時羞辱之,爲什麼這麼容易就被她挑唆?

這些梗能給觀衆爽感,就已經有實際效果。只是回頭想總覺得哪裡不對,東恩滿腦子的信息點還沒連成線,霸凌團伙已經呈現“頂樓化自爆”的趨勢,那麼很多鋪陳其實沒有必要。16集劇情不算長,但可能還是有精簡的餘地。

(△熱搜裡看到一組圖,這很《頂樓》)

但是當我列出這部戲的槽點時,又會忍不住說,這吐槽,都屬於對優等生高階要求的吐槽。

一想到金銀淑編劇寫過這麼多偶像劇,一轉身就是校園霸凌復仇題材,還是覺得她非常厲害。看得出每部戲都在尋找新的題材、新的標籤、新的方式,這是一個成熟影視工業裡的老手編劇。連韓國偶像劇編劇都進化成這樣了,咱們的甜寵還只是工業糖精片,我的天。

(△金銀淑編劇作品)

雖然我不喜歡《黑暗榮耀》的戀愛戲(主要是覺得就別要戀愛戲了),但也要說,那幾句談戀愛的閒話、在家裡相處的相互療愈、用下棋做暗號的默契,都是內地甜寵永遠也拍不出來的都市戀愛戲。

爽文有很多種,宮鬥劇娘娘回宮是一種,女性復仇也是一種。就算《黑暗榮耀》甩不掉偶像劇的一些思維慣性,依然是迅速把創作意識提升到了“霸凌”“復仇”“弱者互助”以及“黑暗中的希望”。

這些事情說難也不難,但可以被圓熟地完成,就夠咱們在鹽鹼地裡羨慕隔壁又豐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