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祖母,怪祖母
攝影/智芝在格物 《零祈禱》 攝影/王小寧
◎春二姐
10月11日,2024北京人藝國際戲劇邀請展開幕。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北京人藝的首都劇場、曹禺劇場、人藝小劇場、菊隱劇場四個劇場中的八個空間內,將上演來自5個國家及地區的9部精彩劇目,並舉辦六大板塊40餘場戲劇活動。
來自俄羅斯國家話劇院(亞歷山德琳娜劇院)的《零祈禱》與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全本話劇《紅樓夢》首先上演。兩部作品均由文學巨匠的經典作品改編而來——《零祈禱》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賭徒》,《紅樓夢》改編自曹雪芹同名鉅著。通過兩個國家兩個院團各自獨特的詮釋,實現中西文化交流,讓觀衆領略經典藝術魅力。
此外,同樣改編自經典文學名作、由俄羅斯聖彼得堡馬斯特卡雅劇院演出的話劇《大師與瑪格麗特》,作爲此次邀請展和“大戲看北京”展演季劇目,將於本週末與觀衆見面。
從2011年到2024年,從“首都劇場精品劇目邀請展演”到升級更名爲“北京人藝國際戲劇邀請展”,我眼前不禁閃過一幅幅由時光與熱愛交織而成的畫面,多少人,多少事,盡在其中。被作品所震撼、洗禮,爲演員精彩的表演鼓掌,豎起耳朵聽周圍高人精妙的點評……樁樁件件形成了我們這代人,甚至好幾代人的戲劇能量場。
邀請展:記憶與共鳴
與別家不同,人藝的邀請展一開始就把“戲劇文學”當作重點,從未動搖過。這對於我這種文學死忠粉格外具有吸引力,“心水”劇目如漫天花雨,數不過來。僅就個人而言,我印象最深的有(排名不分先後),《白衛軍》(莫斯科藝術劇院)、《安魂曲》《手提箱包裝工》(以色列卡梅爾劇院)、《鄉村》(以色列蓋謝爾劇院)、《先人祭》(弗羅茨瓦夫波蘭劇院)、《福地》(波蘭卡齊米日·戴梅克羅茲新劇院)、《俄狄浦斯》(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大教堂》(立陶宛國家話劇院),還有一些莎劇、契訶夫劇……它們就像我記憶儲錢罐裡的一枚枚金幣,不時掏出來看看,覺得人生沒有虛度,無比富足。
記得看《安魂曲》時,被它的悲天憫人和流動畫卷般的美感擊中。而每每看俄羅斯人演戲,又會被他們鬆弛、全能的表演所征服。我的朋友還特意跑到後臺去,發現演員們在演出前根本不用靜坐冥想、進入狀態之類的“斯坦尼斯拉夫那一套”——逛一下午街,晚上照樣演戲,還演得出神入化,真是藝高人膽大呀。而且人藝邀請展的戲偏重俄羅斯和東歐,氣質沉鬱內斂,容易引起人們的共鳴。
《紅樓夢》:還原與急緩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曾推出“雲看戲”惠民舉措,在官方微博號每晚直播一部保留劇目,既展示實力,也着實圈了一波粉。這次我在邀請展看上話出品的話劇《紅樓夢》時,是帶有這樣一份感情和期許的。
序幕採用倒敘,賈寶玉與父親賈政的對話帶出家破人散、寶玉出家等情節。事畢,雪下,寶玉腳步遲緩向深處走去。舞臺全白,寓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然後在清麗的音樂營造下,演出隨後又回到原著的敘事線——姐姐妹妹相聚別離,大觀園的成住壞空。
整臺戲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信息量太大,情節走得太快。人物又多又全,每人交代一兩筆,恨不得都照顧到;寶黛初會和薛寶釵到來,差不多前後腳的事。情節上快進,但動作上卻是緩着來的。戲曲化、唯美、不緊不慢,隨時帶着定格——快慢鬆緊也太難拿捏了。我覺得好像一屁股坐在一個巨大的回轉壽司臺前,一道道大菜勻速來到面前,很快又過去了。
臺詞原汁原味,乍一聽有點像照本宣科,那種詩化的、古典美的語言,美則美矣,想要抓住聽慣了大白話的觀衆的耳朵,多難啊。而且,由於舞美強調空靈寫意,妝造高度統一,角色之間有點面目不清,更需要憑藉個人化的臺詞去加以辨別。這是個很吃臺詞的戲,真擔心年輕演員一緊張卡殼了,撂在臺上。還好,演員都很有信念感,硬撐了下來。
一定程度上,這戲不僅考演員,也考觀衆。人多的場景,對原著稍微不夠熟悉,場面就會糊成一片。老實說,全劇的上部“風月繁華”我看得有點着急。
不過,到了下部“食盡鳥歸”,觀感明顯好轉,畢竟是《紅樓夢》啊,底子在那兒。一來,故事的黑暗底色漸漸滲出,矛盾衝突加劇,寧榮二府就像是該隱和亞伯,世故對純真的絞殺,壞的肌體漸漸吞噬掉好的;其二,縱向的大結構出來了,看着爽利。尤氏姐妹以及晴雯金釧鴛鴦司棋四烈婢,還包括妙玉,一個個像精美的串珠連綴起一個循環往復的生死序列,編劇喻榮軍着力刻畫了她們或剛強或自我的形象。
我甚至覺得,這羣剛烈女子對這個戲結構上的貢獻,大於寶黛釵那個愛情小三角。她們死的死、離的離,諸芳散盡,擊鼓傳花般消逝,不禁讓人聯想到《趙氏孤兒》,一連串死亡的疊加最終形成震撼人心的死亡賦格。
實際上,就戲論戲是把這個戲說小了,這版《紅樓夢》有更大的抱負和野心。假以時日打磨成精品,那上話以後可就是“美人窩子”了,滿臺鶯鶯燕燕國色天香,再加上女性主題的開掘,將對劇團未來的建制乃至格局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零祈禱》:鄉愁與性格
俄羅斯國家話劇院(亞歷山德琳娜劇院)的《零祈禱》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賭徒》,講一幫俄羅斯人混在盧列堅堡——一個虛構的德國城市,每天無所事事,談談戀愛玩玩骰子,骨子裡反映的卻是作者那一腔濃得化不開的俄羅斯鄉愁。
《紅樓夢》裡,主心骨是賈母,智慧通透,段位極高,怎奈子孫不肖,隻手難遮天;《賭徒》裡面也有一個成了精的老祖母坐鎮,安東妮達·瓦西里耶芙娜·塔拉謝維切娃,75歲高齡,富貴顯赫,世事洞明,能量極強,段位不亞於賈母,而且是更爲邪典的賈母。當一票親族盼着老太太趕緊死、好繼承她的遺產時,她卻坐着火車從萬里之遙來到盧列堅堡,頤指氣使、發號施令,儼然一副“輪椅就是她的王座”的架勢。
如果說賈母是儒家明理的極致,一心想着如何“立”,如何維護大家族利益,那眼前這位俄羅斯老太太則是混不吝的極致,想的是如何“破”——“去你的吧,憑啥我的萬貫家財要白白便宜你!”
老陀用一支生花妙筆把她寫活了,讓她完全可以列入福斯塔夫、巴斯婦人那類著名的無法無天者序列;演員爐火純青的表演更是增添了這個角色無窮的魅力。只見她坐在輪椅上,小嘴巴巴的,容不得別人半句插嘴,足足“硬控”舞臺半小時。試問,有這樣一個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老太太坐鎮,這戲能不好看嗎?
劇名“零祈禱”是賭博術語,“零”代表莊家,老太太遠道而來,卻處處以莊家自居,一入賭局瘋狂押零,結果牌神附體,一晚上贏了一萬多塊錢,引得周圍一幫小人更加溜鬚逢迎、醜態百出。
談到導演瓦列裡·福金的創作特色,僅就我看過的兩部而言,他很擅長用一個象徵性人物,即一個道成肉身的形象——比如“欽差大臣”、比如這部戲裡的老祖母作爲軸心,輻射和觀照衆生相,是一種相當穩實的向心力結構。《零祈禱》採用對向轉動的三層轉檯,中間是一層層壘上去的瞭望臺,形成一座高塔,每當開出輪盤賭結果時,莊家站在塔尖上,用詠歎調報出德語的“零”字,彷彿命運之神的一錘定音。整個舞臺的佈局既是一個馬戲團式的圓形結構,又像一座孤島,顯示出俄羅斯僑民孤立無援的心理狀態。
劇中,老祖母君臨,象徵着金錢對人們的絕對控制力;她在賭桌上的遭遇又暗示了金主也未必恆贏。我們心心念念須臾離不開的金錢,實際上是作爲一種超自然力而存在的。
這次看戲我有一個突出感覺:很多俄羅斯的經典戲,組成元素都差不多,人物好像從同一個模子裡衍生出來,又是繼承遺產,又是繼父繼女,但是同樣的戲碼排列組合不同,呈現出來的面貌完全不一樣。而好與壞,關鍵在於是否寫出了地道的“俄羅斯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