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每個人都可以真誠地做“小孩”

電影《好東西》是90後導演邵藝輝的第二部劇情長片,作爲前作《愛情神話》的“平行篇”,同樣臺詞密集、睿智幽默,保持了導演對於兩性關係和諸多社會議題的深入觀察,以及精緻、細膩的影像風格。

不同之處在於,滬語的《愛情神話》混雜了人到中年“千帆過盡”的悵然、瞭然與存留的一點點天真,像酒後陽光下沉酣將醒前的一個夢,普通話版的《好東西》則更加開闊、複雜、充滿生機,赤腳草地起舞般舒朗明媚。

《好東西》海報

故事還是發生在上海,全片取景覆蓋25處地標,涉及市內51處小場景,但這裡的“上海”更像是一種突顯“現代、開放、時尚、多元”生活方式的指稱。什麼才能稱得上“好東西”?借用影片主角王鐵梅的話,那得是“讓人開心的東西”,而“開心”看似簡單其實難得,好在《好東西》的的確確是個“好東西”。

《好東西》海報

僅僅用時下青年人推崇的“鬆弛”來形容《好東西》還不夠肯綮,《好東西》真正的“好”,在於影片質感的輕盈。鬆弛是沉重的映襯,只是負載過多的間歇喘息,而輕盈更加舉重若輕,如同劃過湖面的羽翅,對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具有基於理解的深刻認同,並且能夠跳出原有認知框架,在更廣闊的視野中重新思考。

這種自帶坦蕩、自信、從容、通透的輕盈,落實在影片裡,表現爲一種孩童式的真誠,沒有優劣美醜勝負等等二元判斷,也沒有由此產生的種種焦慮,只是普通的人和事如果不被某些觀念綁架原本該有的樣子。

當然,這種迴歸本真不無理想濾鏡,也是影片場景、表演、色彩、音樂、畫面影調等精心設計達成的精緻效果,甚至帶有某些角色工具人的弊病。然而正如王鐵梅將一段難以歸類的感情關係,定義爲她個人生活的“課間十分鐘”,《好東西》又何嘗不是都市男女疲憊人生暫得喘息的課間休息?用一個溫暖的故事搭建一處人人都可以成爲小孩的異託邦,在那裡坦然做一個勇敢面對自我內心,同時擁有改變現狀以及未來可能的小孩。

《好東西》劇照

不同於商業類型電影,《好東西》並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或者明晰的故事主線,卻能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增強觀衆代入感。影片講述了單親媽媽王鐵梅,與鄰居小葉、女兒王茉莉,面對各自困境,相互依存彼此溫暖,最終認清現實強化自我的故事。敘事上的草蛇灰線,結合密集臺詞,大量“直給”式觀點輸出,預期與現實反差巨大的笑料,配合恰到好處渲染情緒的音樂,構成了一種足夠親切、寬容的敘述氛圍。觀影過程如同與好友聽着慢搖,一邊放鬆地喝咖啡,一邊隨意聊天,在那個能夠懂你、維護你的朋友面前,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由此,《好東西》非常獨特的一點就在於,整部影片的敘事推動並非來自充滿戲劇張力的人物性格或者人物關係,而是人物狀態本身。比如王鐵梅的獨立清醒,小葉的爲愛而愛,王茉莉的不跟隨。這裡的人物狀態其實一直處在動態變化中,無法被某一類別貼標籤,也不能被簡單歸結爲角色的某種行爲或者情感糾葛,更像是漂浮在敘述中的一個個風景各異的小島。

影片沒有選擇劇情電影常見的線性敘述,或者藝術電影打破時空關係的非線性敘述,看似碎片化、宛若脫口秀段子連綴起來的敘述,實則被三個人物自身以及相互之間散發的光芒整合爲一。

《好東西》劇照

影片中的三位女性角色,從年齡看分別代表了女性從孩童到青年、中年的三個重要人生階段,她們無一例外都要面對自我認知、社會關係和性別角色帶來的種種矛盾;換個角度看,這三個角色在生命歷程的共性之外,還帶有各自不同的精神面向——由此恰好構成了所處時代對於女性本身的豐富理解,呈現出一種多義的“正在進行時”的女性主義觀點。

王鐵梅代表的中年女性,以自我激勵、全能戰士的方式在父權邏輯下希望與男性公平競爭,要求被平等對待,屢屢碰壁也從不悲情。以小葉爲代表的青年女性,正視內心情感需求和脆弱敏感的情感特質,口頭禪“男人還挺好玩的”,不以決絕的割裂態度對待男性,從刻意討好到清醒抉擇,關注生活領域的自由選擇和自我意志。9歲的王茉莉代表了尚在成長的更新一代女性,她們對那些被權力掩蓋的即便微小的不公也保持敏感,拒絕內耗,具有開創新規則的可能。

《好東西》劇照

這些主要女性角色,以及包括王茉莉班主任、王鐵梅同事在內的女性羣像,一方面符合後女性主義對個人生活自主性、多樣性的追求。比如,鐵梅和小葉對於兩性關係的處理,就暗合了後女性主義以女性同意、平等、參與和快感爲基礎的性意義體系建構;另一方面,影片中女性表達的多義和複雜,也符合歐美文化研究代表人物雷蒙·威廉斯對社會文化的判斷,即混雜着過去、現在、未來或者說保守、主流、先鋒三種不同文化因素,一直處在變化和自我更新中,而非單一、固守的狀態。

《好東西》裡三位女性彼此影響,她們的日常生活如同所有正處在變革中的人們,並沒有表現出對於某些觀念劍拔弩張的態度,一邊被習以爲常的舊觀念影響,一邊覺醒成長,在潛移默化中經歷並改變着一些原以爲堅固的東西。

《好東西》劇照

王鐵梅、王茉莉、小葉組成了全新的微小同盟,與是枝裕和《小偷家族》《掮客》等影片中人物在非血緣關係中結成的類家庭倫理關係不同,《好東西》裡的女性共同體更具有情感向,也更溫暖、輕盈、柔軟。她們的名字(梅、茉莉、葉子)都是向陽而生的植物,堅韌、美好、沒有主動攻擊力,她們在多次遭遇現實困難以及情感危機時,總會互爲母女、友伴,彼此幫助、安慰。這種友好關係的構成並不基於經濟、倫理層面的利益一致,而是更貼合女性心理和情感需求的女性情誼。

《好東西》劇照

整部電影對於女性角色的展現,完完全全脫離了以往大銀幕常見的男凝視角,《好東西》爲今年的中國電影奉獻了一段最爲人稱道的聲畫蒙太奇。王茉莉所以爲的海豚入水、熊貓吃竹子、沙漠、龍捲風等等自然界或微妙或壯闊的聲音,實際上是她的媽媽鐵梅洗菜做飯刷鞋子清掃房間最日常普通的聲響。這組宏大與微小、遠方與眼前、奇觀與日常的並置,可以理解爲對女性被輕視甚至忽視的日常勞作給予肯定和讚美,也可以理解爲女性即便身處窄小的家庭空間,內心依然可以擁有廣闊的天地。

而這一組並置最明顯的現實意義,或許就是爲那些被困於家庭的女性發聲。影片英文名《Her story》可以理解爲她的故事,也可以看作女性主義研究中很重要的理論熱點,即與history相對應的herstory女性書寫、女性歷史、女性視角。影片中還有許多未直言表達的內在臺詞,比如片中人衣服、揹包上的英文詞句,比如小葉房裡那隻隱喻人們對某些重要議題視而不見的大象。

《好東西》劇照

毫無疑問,《好東西》帶有鮮明的女性意識和女性表達,借用王茉莉一語雙關的臺詞“我不想打拳”,影片主旨並不侷限於此。事實上,這是一部議題相當豐富的電影,女性成長、女性情感、家庭婚戀、兩性關係等主題外,還包含了原生家庭影響、階層分化、地域差異、傳媒生態、教育理念、科層管理,以及官僚、網暴等次話題。

影片中的男性角色,無論王鐵梅前夫、鼓手小馬、胡醫生,還是王茉莉同學張家新,雖然不如女性角色豐富立體,被漫畫式地抽象爲某一類人的代表,但他們同樣各自身處困境。這些困境的共同點,就在於一旦被指認爲男人,就必須服從女主內男主外的遊戲規則,一定要出人頭地,必須比同齡女性更優秀,以及男人一生虛榮心的至高點,就是看到一個女人會因爲愛你不顧一切甚至去死。某種程度上,在一個成功標準單一的評判框架或者說權力結構中,這些男性與女性分享了同一個二元邏輯,也承擔着硬幣另一面的傷痛。

《好東西》劇照

由此,《好東西》的情節並沒有刻意矮化、貶低男性、製造性別對立,而是以一種溫和的態度,如實、坦蕩地呈現某些問題(例如,月經無需羞恥,警惕女權成爲某種政治正確後淪爲話語裝飾或者資本符號,男性不必強裝堅強同樣需要精神療愈等),並且對現有二元規則“說不”(這是王鐵梅和小葉對自己,尤其是對王茉莉的期待)。

王茉莉在電影中多次被以“小孩”指代,她就像《皇帝的新衣》裡面的小孩,坦誠直接地表達那些成人世界已經被矯飾、掩蓋的真實。“小孩”是狀態、態度,更代表未來。影片以不悲情、不說教、不隱喻反諷、不升華美化的方式直麪人生議題,飽含真誠與真情地希望,每個人都可以重新審視外界和自我加之主體的種種束縛,允許自己失敗、鬆懈、困惑、不從衆……在真實物質世界和精神空間並存、欣賞並感激日常生活神性光輝的立體空間中,真誠地做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