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馨蘊：貸款7萬打比賽是我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
去年底，32歲的韓馨蘊做了一個決定：向浙江省隊遞交退役申請。
她離開了所有保障，卻依然在打球，依然在巡迴賽裡做職業球員。這很像當年她的另外一個選擇——申請了一筆7萬塊貸款，衝進WTA巡迴賽的圈子。在別人看來，這些做法有點“離經叛道”。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通透”又“看得開”的她在深夜時也會有很多情緒涌上心頭——30歲是很多職業運動員的關口，往往會面對兩種選擇：“我都這麼累了，停下來好了；不，我還能打，打球時候的我纔是最開心的。”
無數次鬥爭之後，第二種選擇佔了上風。明天，韓馨蘊將迎來新賽季的首次大滿貫之旅。
以下爲韓馨蘊自述。
我是1990年出生的，我們這一代球員都是以娜姐爲目標，看着她作爲領軍人物在前面衝。
那個時候的大傢什麼都沒有，但剛出來就天不怕地不怕。2009年全運會，我19歲，拿了單打亞軍，就很想去走職業道路。2010年澳網，我贏了3場資格賽，第一次打大滿貫單打正賽，對的是名將斯托瑟。雖然輸了，但信心起來了。那時候我們是專業運動員，沒有什麼選擇，一些事情是沒有辦法自主決定的。現在回過頭去想，就是有一種年輕人的無能爲力。
那時有一點彷徨，經常會問身邊的人：“你覺得我還能打嗎？”他們說：“你可以。”
我想，只有等待是不行的，想要改變現狀，就得出去看看。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有一天收到了一條銀行的短信，上面寫着：“尊敬的客戶您好，我們有一筆資金，如果您需要的話可以辦理打折貸款。”那筆錢是7萬塊，我當時沒算利率，也沒想過怎麼還，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澳大利亞了。
當時簽證很難辦，要開各種證明，並且只能一個人出去，沒有人陪。但不知道爲什麼，我就篤定地認爲這些阻礙難不倒我。於是，我拿着貸款的錢，買了張機票就走了。
後來我跟朋友說，那7萬塊簡直是冥冥之中來幫我改變人生的，我覺得我太特別了，一定要好好利用這筆錢！但是很快遭到了朋友的吐槽：“你不是特別，而是蠢……你有沒有想過那是一條羣發短信？”
當時的7萬塊錢是直接打到卡里的，我帶着這張卡去了澳洲。我很喜歡那裡，天氣和空氣都很好，場地也適合我當時的打法。去了以後，我從15K的比賽開始打，結果打得還挺好。現在回想起來有一點破釜沉舟的感覺，但當時幾乎沒怎麼花錢，就是一個機票錢，住在當地的朋友家裡，每天坐小火車通勤，那種感覺就像是大學生去遊學。我記得火車票挺貴的，往返一天也要花很多錢，但還是比酒店便宜。
後面中國賽季開始，我的排名也回來了，慢慢打到300多、200多、100多，貸款就還回去了。其實一些比賽，如果你拿冠軍的話，獎金是可以cover掉一週的開銷的。
通過更多的比賽，我開始認識更多的人，也融入了職業網球的圈子——因爲你自己出去，是不可能不跟別人交流的。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有一些社牛的潛質，哈哈哈，交到了更多的朋友，也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在澳洲，我有很多當地的朋友，每次去，他們都會幫忙。比如打澳網我不住賽會酒店，直接住朋友家裡，他們會把鑰匙交給我。去別的城市也一樣，在阿德萊德，朋友們簡直都想要給我在當地找工作了。
其實，只要你有勇氣去外面闖，就一定不會差。澳大利亞人經常說一句話：“爲什麼你有困難不找別人？只要肯開口，很多人都會幫你的。”我們中國球員有時候會比較害羞、內斂，不願意往外面的圈子去拓展，但想要成爲職業球員，需要一些運氣，也需要你自己去爭取。
如果沒錢帶上自己的醫生和康復師，你就必須去主動認識賽會醫生和康復師，從而得到及時的治療。訓練的時候，你得主動找其他球員，去問她們有沒有時間、幾點在哪一片球場見。
跟外國球員配雙打，你也需要跟她們出去吃飯、聊天，增進感情和默契。她們也都是WTA排名很高的球員，也會帶來更高排名的選手。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發現其實每一個排名的球員都有自己的快樂和痛苦，每一個階段都面臨這種循環，一點一點突破自己往上走。
像排名靠前的球員收入很高，有自己的團隊，但他們需要面對的東西也是常人無法理解的；而低排位球員的痛苦大家都看得到，經費問題、傷病問題，中國球員可能還會有簽證問題、語言問題，各種各樣，大家都挺不容易的。有一些年紀大的選手，擔心退役之後找不到工作，寧肯現在繼續比賽，他們很珍惜當球員的最後這段時間。
年輕時候的狀態還是和現在不同，以前你只要去打，就能拿到積分，排名也會上去。貸款的錢就賺回來了，年末的時候再看，你會覺得：“那些艱難算什麼呢？我出來了，我還是可以的。”
我很感激自己做出的決定，我不是被別人推着走，而是主動選擇。在這個主動選擇的道路上，身邊的人越來越優秀，他們會引導我怎麼去思考，怎麼去實踐。
過去3年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不容易的，職業球員更是如此。我一直希望能夠給大家展現一種積極的狀態，但還是會受到一些影響，也有心力交瘁的時候，很容易半夜偷偷地哭了。
對我來說，影響最大的還是身邊人的態度。如果周圍的人一直在勸你爲以後着想，你會很容易泄氣。我覺得自己還能打，但大家都覺得你年紀慢慢大了，應該去過安逸一點的生活……我很感謝他們，但能不能打，我自己心裡再清楚不過了。
過去3年疫情又加重了巡迴賽中的挑戰。我們不能像以前那樣，打幾站比賽就回國調整。因爲不是想回來就能回來。即使有的時候回到亞洲，距離國內已經很近了，兩個小時就可以回來調整一下，充充電再出去，但是不行，只能再從泰國、印度再回到歐洲的俱樂部。
像去年年初的時候剛出去，我的電量是滿的，可是經過大半個賽季的征戰，就只剩下百分之三十的電量了……沒有時間去儲備去整理，這是比較痛苦的，它的痛苦超過了訓練的苦，因爲後者是可控的。
職業球員的確是可以滿世界地飛，但即便是四海爲家也總要有一個支點，它會像避風港一樣給我們提供一個緩衝的空間。
我不是個矯情的人，可是當你在半夜打開手機發現給誰發信息都不是那麼回事，身邊的人雖然是朋友但也是對手，團隊的人又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就是哭一哭，然後把情緒收起來，去獨自面對所有的問題。
去年澳網打完，我必須要考慮下一站和下下一站比賽，還要算能不能打上法網和溫網。有時候還會被很久之前已經約好的搭檔放鴿子，等你再去尋找新夥伴的時候，差不多的選手都被約完了。2022年美網，我在籤表公佈前兩分鐘被擠出來，變成第一替補。現實是很殘酷的，因爲你進不去（籤表），就沒有辦法叫車，沒辦法約場地、籤球場……
然後，你又要開始奔波、思考，又像當年一樣變成被形勢推着走。即便是你覺得一切都準備好了，搭檔又會突然受傷，或者比賽中遭遇誤判……這些都是非常壓抑的事。
常常有人看到我們去不同國家不同的城市感受風土人情，穿得美美地參加晚宴，但職業網球並不是一條容易走的路，它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這個圈子有自己的規則，裡頭沒有人是傻子。
現在的我基本上是在用儲蓄和獎金來維持比賽開銷，我一直安慰自己“這個錢花了，就當是去遊學的學費”。
這種感覺又和當年去澳大利亞不一樣，現在國外的各個賽事包括四大滿貫我都參與了，你看別人即便是遊學也沒有這麼好的機會，去深度接觸好教練、頂級球員和賽事本身。從小到大我都是被動地接受別人安排，現在我想要決定自己的人生。當你有了這樣一個底線之後，出去就沒有那麼怕了，別人說什麼也不會再在意。而且現在我們正在逐步走出疫情，網球大環境一定會變得更很好，我很珍惜最後這一段時光。
對於現在的年輕球員來說，出去比賽有很大的可能面臨入不敷出的狀況。所以在做這件事之前，你一定要去了解、學習這個項目的遊戲規則。否則出去就會變成無頭蒼蠅，打再好的球也只能是撞大運，那我勸你不要盲目花錢。
不要羨慕別人機會多，自己機會少，其實不管是玩兒遊戲也好，工作也好，你在一個行業、一個圈子，都一定要知道它的規則是什麼。打個比方，一年你參加多少比賽，花費是多少，收入可以達到多少，你可以找到什麼樣的資源，隊裡可以給你承擔多少……算清楚，拿到別人面前，別人會很清晰地看到自己會得到什麼。這個時候你們再去談，對方可以給自己提供什麼樣的支持，自己應該付出多少。現實的條件擺在那裡，你如果能夠接受，就去闖一闖；如果不能，那就離開。
以我自己爲例，這麼多年大概知道自己每週最低能夠賺多少，然後一年20站比賽就算每一站機票1萬，差旅加起來多算一點30萬，找地方訓練和雜七雜八的事情20萬，多餘的錢就拿來付教練費。這是基本支出，然後算算自己還能不能再省一點，省下來的錢可以再多投入到訓練當中一些。這不就是一年的自負盈虧嗎？
年輕球員可能剛開始賺不到這些錢，還要擔心沒有成績，但只要你前期有所準備，就不算白出來。慢慢懂得遊戲規則，今年運氣好一點到這個排名，明年如果多一些高質量的訓練、多打一些有意義的比賽，效果可能又會不一樣了。而且，你一定要抓住機會提前投資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球員。現在如果你都不願意投資自己，憑什麼讓別人投資自己呢？你總要拿出依據，拿出價值給贊助商看吧？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職業網球，其實就是大家的一個執念，你要對自己的執念負責，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如果從二十幾歲就理解這個道理，你的人生是不會失敗的。
總體來講，我還是比較幸運的，可以出來走，看到很多值得學習的東西，這都是教科書上看不到的，也是很多人看不到的。這種學習的態度會變成一種習慣，像我也會看B站的視頻，主要是關注一些財經博主、穿搭博主、世界局勢的博主。
我特別喜歡一個叫老陳的，還私信她說“我特別喜歡你”，結果我們就加上了微信，她剛剛還說今年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拍攝我，哈哈。還有一些心理學方面的博主，我最近晚上會聽武志紅，白天訓練之餘就讀一點叔本華。像武老師這麼有奉獻精神的人，也是從抑鬱症中走出來的，這就是不斷地打破、重塑再打破再重塑的過程。我還會關注一些解讀世界局勢的博主，因爲我們總是跑來跑去，總覺得自己應該瞭解一下世界。慢慢大數據就會推給你相關的東西，也就看得越來越多了。
這一年我見過很多球員今天贏了，非常開心，明天輸了，立馬嚎啕大哭。職業球員過得都是喜悲交加的日子，可能不到24小時時間就從極度開心變成極度崩潰。尤其在大滿貫賽場，真的很殘酷，每個人都有機會，每個人也都在備受煎熬。大家都在承受着同樣的痛苦，有些被看到了，但大部分別人真的無法看到。即便如此，我也始終認爲，這還是我喜歡的東西，我沒有在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情，這就夠了。
這幾年很多人開始注意到職業運動員的心理問題，大家也開始會講到這些事情。講了這麼多，其實大家看不到的職業球員最難的部分就是處理你的感情，就是如何對待自己的情緒。
退一萬步講，職業球員就算可以拋開人際關係，極端一點的話你甚至不需要有朋友、團隊，但你還是擁有社會屬性的，你的輸贏或多或少都會有人關注。OK就算你不看新聞，但對於職業球員來說，比賽是工作的一部分，採訪、宣傳、推廣也都是工作，這些都需要接觸社會，都會有很多聲音自動地進入到你的腦海裡。如果你特別自信特別開心，就會有人質疑：你還能持續多久？如果你處於低谷暫時無法提升，也會有人說：找個班上吧！
怎麼去面對和處理這些聲音？它們會不會給你帶來壓力？這些都是很難的事情，也是你爲什麼要不斷學習，不斷提升自己的原因。
打球只是職業球員的一部分，我不希望我們給自己設置太多的侷限性，也不希望我們因爲這個身份而沾沾自喜。我只是對生活很嚮往，想要看到美好的那一面，和我應該努力的那一面。
新賽季我希望可以讓生活更規律，參賽更有質量。如果沒有合適的搭檔或者沒有辦法享受比賽，那可能就要想想是不是該停下來了。同時，我也想把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到的東西通過不同形式更多地分享給大家，並且一直保持一種年輕的狀態。它不一定是外在的，而是一種心態，是對世界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