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館斷章

日本北海道函館的百萬夜景。（本報資料照片）

從登別出發，車子一路在密集的雨點敲擊下行駛，雨水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紋路，演奏着不規則的樂章。穿越過北海道起伏的山脈，我們終於在夏日暮色中抵達函館。這座海港城市再次展現在眼前，彷彿翻開了記憶中的畫冊，一頁頁鮮活的景緻撲面而來。

左側窗格里，五棱郭塔依舊高聳，宛如一支霜淇淋般點綴天空，令人不禁想起十年前那雪白的冬日記憶，那些歲月從未消融。轉頭望向右側，公路盡頭的山巒如同一頭藏青色的臥牛，靜靜守護着函館灣。我興奮地打開Google Map，用指尖圈劃那座矗立在遠處的山峰——那就是函館山，我們即將在那裡一覽百萬夜景的壯麗。

「函館一定要排進行程，百萬夜景，絕不能錯過！」數月前還在臺北夜空下爲大夥兒規畫北海道行程時，我強力推薦這個景點。

在紛飛的雨幕中，我再次看到那艘早已退役的摩周丸。他曾無數次駛過津輕海峽，迎戰風波海鳴，載送過無數人們的聚散離合，如今靜泊於港灣，彷彿一頁斷裂的篇章，隱含着無盡的故事。就在這時，路面電車緩緩穿過雨霧，叮叮作響。我透過車窗的反射，恍惚間看見昔日的自己，那夜我穿着雪靴，走在元町長長的小巷中。回首望向八幡阪的斜坡下方，無聲的峽灣靜靜躺着，積雪如白紗覆蓋，一切彷彿凝滯在2012年冬季的某個瞬間，時光未曾前行。

一道悠長的霧笛聲響起，劈開了記憶的斷章，將我瞬間拉回金森紅磚倉庫的空間。手中的幸運小丑漢堡冒着熱氣，雞腿堡的香味在鼻息間瀰漫開來。爸爸微微一笑，毫不費力地將整分漢堡吃得一乾二淨，動作熟練一如最佳廣告代言人。

夏日午後的雨水浸透了整個城市，旅人們的步伐逐漸放緩，倉庫內的空氣中漂浮着一種歲月靜好的安寧。我注視着窗外那鵝毛細雪的瀟瀟暮雨——爲何不這麼想呢？這些紅磚倉庫，無論是雨水還是風霜，都是歲月漫長流逝的印記與結晶。雨與雪，實際上只是一種流逝時光的凝結，化作我們眼前悽美的景象。

晚餐後，我們滿懷期待乘上函館山的纜車，眼前的夜景逐漸在腳下展開，像一個珠寶盒，閃爍着璀璨的光芒。然而沒過多久，景象突然陷入了模糊的停滯，溼漉漉的霧氣迅速吞噬了美景，纜車內只剩喧鬧的交談聲。當我們抵達山頂，仍然不願放棄地推開通往露天展望臺的玻璃門，迎接我們的卻是無可救藥的濃霧，將整個景色化爲一片太虛幻境。 那座曾經燦爛的珠寶盒，如今沉沒在深邃的海底。

「我們吃了幸運小丑漢堡，卻沒能幸運看到百萬夜景，真可惜呀。」大姐嘆息道。我擦拭着水氣濛濛的眼鏡，一時語塞。

十年前，我曾在這裡親眼見證那璀璨的夜景。寒風凜冽，積雪如銀，津輕海峽的冬日景緻在眼前鋪展，天地悠悠，行旅匆匆。十年後，懷着對夏日的滿滿信心，我篤定此行能讓大夥兒大開眼界，盡享那夜景之美。未料到，一場滂沱的大雨，隨着夏季鋒面驟至，將我的計劃澆得徹底。雪與霧，皆由水氣凝結，一者造就了冬之絕美，另一者則幻化成夏日的遺憾。

「哎呀，百萬夜景現在大落價了！」有人調侃道。

另一人則輕鬆迴應道：「還不如買幾瓶啤酒回去，對着房間裡的『百萬窗景』喝酒聊天算了！」

我們的興致被雨霧打了折扣，百萬夜景在這樣的天氣中變得像是被淋溼的一頁行旅斷章，留下淡淡的遺憾。

旅行結束後，當我回到臺北爲日本僑生馬淵送行時，他有些不捨地說：「我在日本的時候，經常會打開象山的即時影像，看着那一零一大樓，幻想着臺灣的樣子。希望不久的將來，能再回來看看。」

根據馬淵的建議，我打開了函館山的即時影像。沒想到，那晚我們錯過的百萬夜景竟栩栩如生地映現於我家客廳的智慧型螢幕上，我們的遺憾瞬間被填補。那景象如此真實，讓我驚歎不已。

函館山的即時影像，日夜不斷播放，成爲我居家的全新「窗景」。每天早晨醒來和夜晚入眠之前，我的儀式就是打開螢幕，凝視那遙遠的函館。從函館的陰晴雨霧、輕煙浮嵐，到天際的霞光、港灣的波濤、航機的起降，每一幕都在螢幕上生動展現。有時，天朗氣清，解析度高得驚人，樓宇招牌、人車動線如同顯微鏡下清晰；而有時，霧氣朦朧，猶如爲城市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雨彈滂沱，彷彿重現了我們那晚的太虛幻境。我越來越能理解，天候氣象對行旅的影響，究竟是如何深刻而微妙。

我經常在臺北的天幕下，凝視着快轉一小時的函館景緻，那畫面召喚我們曾在那細腰島嶼上共度的夏日午後。那場雨中登覽、殘念回程，都在眼前重現。每當回想起我們一起嘗美食、淋過雨、吹過風的情景，以及那夜一起凝視着被雲霧吞沒的百萬夜景，不禁感受到一種深刻的共鳴。這段千里錯過的經歷，成爲心中獨特的記憶篇章。

凌晨兩點，我無意間看到函館的天光微微發白，遠處的青山輪廓隱約浮現。燈下太息，王國維的詞句涌上心頭：「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或許窗外的青山，正如我心中的函館山，一樣在彼此之間映照着無聲的對話。

細細思量，馬淵身在日本遙望象山信義區，而我則在臺北遠眺千里之外的函館市景，這種跨越空間的凝視，實際上並無二致。此岸即是彼岸，彼世界亦即此世界，正如《金剛經》所言：「若世界實有者，即是一合相。」無論距離多遠，透過影像科技，我們的視野已經不再受限於物理上的隔閡。

縱然生而爲人，我們終究無法擺脫被窺視的紅塵宿命，然而，即時影像技術卻賦予了現代人「窺」與「覷」的新雅趣。同時，它也巧妙地爲我們提供了彌補那些生命中「斷章」的機會，將原本遺憾的瞬間，轉化爲一種嶄新的慰藉。

那些行旅中的遺憾，或許只是未完待續的斷章。我們可以選擇下次再度探索，也可以立馬重新出發，爲那些潮溼的遺憾打上一個晴朗的句點。

那天夜晚，我們在臺北的夜空下再次聚首，倒上從函館帶回的梅酒，冰塊輕盈碰撞，氣泡緩緩上升。透過晶瑩的液體，遙望那未竟的百萬夜景，彷彿錯過的光華再次展現。時光在酒杯中閃爍，昔日期待與當下滿足交織。那屬於我們的百萬夜景，正在酒杯裡靜靜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