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的文學影視幻城
文|白添
2016年10月,《爵跡》上海路演現場,郭敬明情緒崩潰:“是不是因爲我叫郭敬明,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
2023年9月,《雲之羽》開播,片頭的總編劇和總導演署名都是“顧曉聲”,對這部劇幕後稍加關注的觀衆都心知肚明,顧曉聲就是郭敬明。
時代變了,郭敬明學會披馬甲了。但打開《雲之羽》,那種熟悉的風格又讓人立刻意識到:郭敬明還是那個郭敬明,披一百層馬甲也還是蓋不住。
華麗精緻的佈景,數不過來的美女帥哥,曖昧遊離的同性情感,突如其來的BGM和扇巴掌……瞭解郭氏風格的觀衆很難不邊看邊感慨“是了,是郭敬明內味了”。形容別的導演“一生只拍一部戲”多少還有點抽象,但用在郭敬明身上就很具體,《雲之羽》開播沒多久,就已經被網友戲稱爲《小時代5·封建時代》。
距離2013年第一部《小時代》電影上映已經過去了10年,距離他2003年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幻城》後名聲大噪則過去了20年,郭敬明在文學與影視構築的幻城裡已經行進了很多年,曾經迎來、也終將送走屬於他的時代。
文學與影視
郭敬明的微博認證寫着:“作家、導演、出版人、主編,作品《幻城》《小時代》《爵跡》”。Title很多樣,發展路線很多棲,很符合雙子座AB型血的特徵——2009年他去《魯豫有約》的時候,面對同樣雙子座AB型血的魯豫,還開玩笑地說出了“哇,今天我們八個人在訪談。”
但他最常被提及的身份還是作家和導演。說來也巧,郭敬明17歲的時候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初賽作品,叫作《劇本》,在那篇文章裡他寫:“我想將來我可以做個大導演,像王家衛一樣,或者當個寫劇本的,像李碧華一樣的也不錯。”
後來他憑藉這篇作品順利入圍決賽,獲得了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一等獎,開始在文學圈子有了點名氣。2001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短篇作品集《愛與痛的邊緣》。2002年,郭敬明再度獲得第四屆新概念一等獎,當年第十期的《萌芽》雜誌上,他的短篇小說《幻城》引起了轟動,在春風文藝出版社的策劃下,他在一個月時間裡將其改寫成了長篇小說出版,此後他頂着“新生代作家”的名頭,穩居青春文學界頭把交椅數年。
在紙質書還沒有式微的那些年,郭敬明常常是圖書屆的銷冠,屢屢登上中國作家富豪榜,就連莫言獲得諾貝爾獎引起國人轟動的2012年,排在暢銷榜首的都是他的《小時代3.0刺金時代》;24歲,在王蒙的推薦下,他破格加入了中國作協。在作家這條路上,郭敬明走得相當順風順水,名利兼收。
當然,他的作品面臨的爭議也很大,被批判最多的是作品抄襲、價值觀不正、消極矯情,但這些指責常常來自於成年人,和他的書粉羣體並不一致。而隨着歲月流逝,他的青少年擁躉們逐漸成長起來後,很多人也開始意識到,曾經奉若圭臬的郭敬明作品,其實並不在神壇之上。
但此時的郭敬明比起碼字可能也更愛坐在攝影機面前。2012年,郭敬明轉型成了導演,也寫了劇本,執導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小時代》,不過和王家衛、李碧華之間,可能差了幾百個韓寒。回看一下引領他踏入文學圈的那篇《劇本》,甚至會覺得他當作家有點曲線救國的意味,畢竟他17歲的初心是給王家衛寫劇本,在上海大學學的也是影視藝術工程專業。
因此,郭敬明文字作品裡的影視化敘事風格一向很明顯,收錄在2001年出版的《愛與痛的邊緣》裡的短篇《崇明春天》,男女主人公的交叉視角敘事就很接近電影的交叉蒙太奇剪輯;2005年年底,他將同年上映的陳凱歌電影《無極》改編成小說,讓他對電影化語言風格有了更多瞭解;2010年被純文學雜誌《收穫》收錄的《臨界·爵跡》第一冊,也大量藉助色彩、光線等的描寫營造電影感。
但所謂的電影初心之外,更現實的原因應該是他敏銳的市場嗅覺。當時的中國影壇日益蓬勃,與圖書市場相比,影視圈顯然有更大的商業利益。2011年,臺灣作家九把刀改編執導自己的同名作品《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上映,獲得了第31屆香港金像獎,這部電影不但讓郭敬明注意到了男主角柯震東,也給了他一個“我手導我書”的成功範本。
2013年-2015年,郭敬明執導的4部《小時代》相繼上映,雖然口碑不佳,但書粉和明星粉絲的龐大底盤,使得電影票房成績喜人。2016年的《爵跡》他倒是栽了跟頭,衆多流量明星+百分百CG技術的吸睛組合聲勢很大,票房卻遇冷,也就出現了文章開頭他情緒崩潰那一幕。
再後來,郭敬明改編並執導自日本小說《晴雅集》的同名電影上映,他宣稱這是自己的轉型之作,但作品最終匆忙下線,不但票房不盡如人意,豆瓣評分最終也還是和幾部《小時代》一樣維持在了5分上下。
但和其他幾部作品相比,《晴雅集》的服裝、妝容、佈景質感都有所提升,“郭式審美”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擁護者,在播的《雲之羽》裡沿襲了這種精緻感。同時,喜歡“模仿”的郭敬明,試圖像他的偶像王家衛那樣採用諸多慢動作、鏡頭切換、配樂等手法來營造氛圍和情感,喜歡這種風格的觀衆說“你永遠可以相信郭敬明的鏡頭”,不喜歡的觀衆則批評其東施效顰、故弄玄虛、把劇拍成了mv。
當然,對他的風格無論喜歡還是討厭,最終都會變成話題度,反哺他的作品熱度。
空洞與華麗
“風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而你的笑容搖晃搖晃,成爲我命途中最美的點綴,看天,看雪,看季節深深的暗影。”
“如果有天你在街上碰見一個仰望天空的孩子,那一定不是我。因爲我仰望天空的時候,沒人看見。”
“假如我們有一天不在一起了,也要像在一起一樣。”
“七門功課紅燈,照亮我的前程。”
“你要求真高,我們生在一個年代裡,這就是緣分。”
“除了罪犯,這世界沒有一個人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這些話成年人看了太咯噔,中二病看剛剛好。在郭敬明和韓寒作爲80後青春文學作家領軍人物的時代,上述語錄曾經廣泛出現在中小學生們的qq個性簽名上。兩個人的風格一眼就能區分,前三句是郭敬明的,華麗憂傷;後三句是韓寒的,詼諧辛辣。
當然,後來45度仰望天空愛好者郭敬明在《小時代》裡輸出了大量刻薄金句,韓寒也在《後會無期》裡讓王珞丹說出了“聽了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這樣帶點溫情的句子,但那都是後話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倆都擁有各自的信徒,通常都是唯粉,“上海絕戀”文學愛好者除外。
一個普遍認知是,和韓寒相比,郭敬明的粉絲羣體裡女粉比例更高。他書裡那些細膩感性的描寫,“世事無常,我們痛並相愛”式的情感糾葛,以及清一色的悲劇結局,確實很容易擊中青春期少女的內心。而大段辭藻的鋪陳,既能驚豔見識有限的中小學生,也方便他們借鑑到作文裡。
當然,論起“借鑑”,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郭敬明。2020年他終於肯爲自己的《夢裡花落知多少》抄襲《圈裡圈外》向原作者莊羽道歉,但遲到15年的道歉誠意含量自然大打折扣;而莊羽之外,他身上的類似風波又何止一樁。
郭敬明從不掩飾自己的日漫愛好者身份,《幻城》《爵跡》裡華麗詭譎又空洞的風格,受日本漫畫影響的痕跡相當明顯,《幻城》與日本知名漫畫團體clamp的作品《聖傳》有大量雷同之處,clamp追求華麗極致的畫風,以及對纖細精緻少年少女的刻畫,也對郭敬明啓發甚大。
《爵跡》被二次元作品《Fate》系列的粉絲諷刺漫畫文字化,《夏至未至》則被指抄襲矢澤愛的漫畫作品《NANA》。而他作品裡那些大量的疼痛青春、死亡與暗黑,細究下來,也不乏早期日式耽美作品裡病態頹靡的影子。
但很有趣的是,和作品風格相比,郭敬明本人卻是相當務實精明,是一個一天只睡五小時、吃飯都需要助理提醒的工作狂。
青春與不惑
2023年,出生於1983年的郭敬明40歲了。曾經的80後新生代作家,已經變成了中年人,當然,不是普通的中年人,是作家、導演、出版人、主編,還是董事長,好一齣“不想當導演的作家不是好老闆”。
但他所有的身份都帶有強烈的“商人”屬性。從最初的“島”工作室到上海柯艾再到最世文化,他將販賣青春文學變成了一條可以批量複製的產業鏈後,又在紙書落寞的時代及時轉型踏進了影視圈,繼續擴大自己的商業版圖。
從2006年郭敬明創辦《最小說》到2016年停刊,《最小說》穩居“中國青春文學第一刊”。藉助雜誌平臺和個人影響力,郭敬明相繼推出了落落、笛安、七堇年等作家,2008年他還將選秀模式引入文藝界,舉辦了“文學之新”比賽選拔創作新人。這些新人作家要經過海選,由評委選出36強、36強進12強、12強至1強、“3+1”冠軍賽(所有讀者票選出的人氣三強和評委選出的一強),通過層層選拔後會成爲郭敬明旗下籤約作者。
在這種模式下,郭敬明麾下的作家羣體空前壯大,不過比起傳統意義上的作家,他們更像偶像藝人。比如,晉級的作者會被安排換裝拍攝定妝大片,並和他們剛到上海蔘加比賽灰頭土臉的那張照片放在一起,共同刊登在《最小說》別刊上。而照片之外,《最小說》上還會刊登選手們的個人故事,爲他們打造人設。最終簽約的作者們,也會自帶這些“選秀粉”,爲他們的書買單。
一位曾經的《最小說》資深讀者小A告訴骨朵,她曾經很喜歡“文學之新”出來的幾位柯艾作者,當年也真情實感地買過多本雜誌爲他們投票,但在他們成爲簽約作者後,出的長篇卻讓她覺得索然無味。“寫的東西感覺變成流水線了,也可能他們的能力還沒到能駕馭長篇,公司就匆忙忙地趁着有熱度趕緊讓他們出書了。”
文學和商業的對抗,吃虧的總歸是文學;而郭敬明的文學夢工廠打造出來的商品,也很難不在文學性上讓渡。
2010年,與郭敬明合作多年的元老作家七堇年在合約到期後選擇了離開,她在博客上發表了一篇“陳情之書”,指出“衆目有睹,近年來我逐漸在‘最小說’平臺上被淡出,其中周折,礙於溝通不暢,人情誤會,我自有不勝委屈”。此後的採訪中,她亦有提及自己對於將作者打造成藝人的模式不太能接受。在成名作《被窩是青春的墳墓》裡寫“要有最遙遠的夢想與最樸素的生活”的她,與郭敬明打造的浮華王國確實格格不入。
另一件很有戲劇性的事情是,2017年發文指責郭敬明性騷擾之後又被判決誹謗罪的李楓,正是第一屆文學之新的八強作者。這一事件讓郭敬明陷入輿論漩渦,似乎也隱喻着用商業模式造出來的文學新星,註定不牢靠。
而那些被郭敬明託舉或打造出來的明星作者,有人也搭着他的便車轉型進了影視圈,比如落落、吳忠全;也有人離開了青春文學領域,轉型嚴肅文學,比如笛安;還有人生了重病,專心佛學,比如Hansey。離青春漸遠,也逐漸不再寫青春的故事。
唯有郭敬明,雖然停了筆,但又總會在鏡頭裡重複那些年輕時就已經寫過的青春。
《雲之羽》是不是《小時代5》又有什麼關係?總會有人看郭敬明重複自己。畢竟不會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會有人年輕。而一個逐利的商人,又怎會輕易放過收割新一代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