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傳傑教授:跟蹤模仿成了習慣,怎麼建設科技強國
文字|章劍鋒
出品|本站科技《科學大師》欄目
拍攝|本站新聞直播中心團隊
包括這一次在內,在對話了許多科學家之後,我們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人是最可寶貴的財富,一個國家可以什麼都沒有,但不可以沒有人才。大國之間的競爭,唯一的決定性因素是人才,而不在你有多少物質財富的積累。
本來想在這篇談話錄的開頭加一個華麗而形式感的導語,轉而一想,實在不必要,因爲採訪對象說的話已經夠精闢,夠發人深省,稱得上是金石之言、醒世之語,再加一個裝腔作勢的篇首導語,反而畫蛇添足,讀者不妨快速進入到採訪正文。
這裡介紹一下本期《科學大師》對話的主人公:
郭傳傑,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國家教育諮詢委員會委員、中國科學院原黨組副書記、中國科技大學原黨委書記。光看擡頭,就知道咖位份量不輕,但郭教授一再要求不要用“院士”來稱呼他,認爲這種看重擡頭、注重等級的文化不可取,他更希望大家叫他老郭或郭老師,在科研學術上,他更主張大家平等發言,自由討論,應該允許各種不同的聲音存在,而這,或許是當前我們社會在科研及更多領域裡面所缺乏的優良風氣。
攝影/ 王崢
一,
跟蹤模仿成了習慣
怎麼建設科技強國?
《科學大師》:我們國家提出在建國百年的時候要成爲世界科技強國,尤其當前我們面臨國際上的卡脖子形勢,您怎麼看科技自立自強的迫切性?
郭傳傑:我們中國經濟的體量是很大,我們科學界發表的文章數量也很大,但是要知道,強和大是不一樣的。
什麼叫做世界科技強國?當你真正成爲世界科學中心和創新高地了,那才叫強國。這不是看你的經濟體量有多大,不是看你能做出多少從1~100的東西,你必須要有自己原創的東西,也就是要有很多從0~1的突破,你有的別人還沒有,這樣你才能夠稱得上強,如果別人有的你纔有,充其量是跟着人家後頭,你就強不起來。
我認爲所謂的原創,應該包括三個層面的東西:科學上的原創,技術上的原創,還有產品級的原創,這三個層面如果我們都有原創性突破,科學中心、產業創新高地,就會形成,那就強起來了。但是,我們現在無論哪一個層面,原創都很不夠。
這是近年國家不斷加強科技原創工作的緣由。特別是從2018年後,美國卡我們脖子的,第一批清單就涉及了30多項,這需要我們一個個去解決。要從基礎研究方面加強,不能只是被動解決卡脖子問題。科學原創上強了,將來我們纔有能力去卡對手的脖子。
《科學大師》:其實被卡脖子也促使我們反思:爲什麼我們做不出很多原創性的一流的研究成果?
郭傳傑:是的。爲什麼缺原創?產出原創性成果,得有兩個前提:一流人才和創新文化。文化更帶根本性。一個社會如果不重視原創文化,只習慣於跟蹤模仿,不可能出一流的原創成果。
近代幾百年以來,我們中國基本上都是在學習跟蹤發達國家。改革開放這40多年,是我們學習跟蹤最好的一個時期。的確,我們是得到了發展,但是溫水煮青蛙,慢慢成了慣性,也漸漸忘記了創新。
我們過去做科研,要立一個課題,先要做各種文獻調研,沒有3、4個月是不行的,要看很多很多文獻資料。上世紀80年代初,我到美國康奈爾大學做訪問學者,我的教授快60歲了,他40多歲就是美國科學院院士,那天親自開車到車站接我。剛上車,就問我:“傳傑,你準備開個什麼題?”
我說得先做一下文獻調研。他說你要多長時間?我想在國內是幾個月,在美國肯定不能那麼長,我說,一個月吧。他當時感到很驚訝:做文獻調研要用一個月?我問多少天合適?他說最多就兩天,最好是一天。
我大惑不解。他說,你就看看我們Group(組)在做的工作就行了,別人的你看它幹什麼?我們就在最Top,處在最前沿,別人的沒必要去看。
我事後想,就是因爲當時我們整個都是這種氛圍,做任何一件事,總是要先花好長的時間看看別人做沒做、怎麼做,形成了習慣性的不自信。包括863計劃,開始提出的目標也是要“跟蹤”世界高技術,在當時敢於提出這個目標已經很不容易了。長時間在這種文化下搞研究,很難順利地切換到原創上,所以,我們需要有一個深刻的文化變革才行。
二,
缺少一流頂尖人才
難有重大的原始創新
《科學大師》:講到創新,關鍵需要人才,我們在人才方面,儲備夠麼?我們人才的水平處在什麼層次?
郭傳傑:我們中國人,智商不差,全世界公認最聰明的一個是猶太人一個就是我們中國人。但真正原創性的重大科學技術創新,往往不是一般的聰明就能夠做出來的,只有一流傑出人才才能做出來。
從數量上看,我們人才隊伍是很大的,據科技部2020年的官方統計,RD(研發)人員已經達到710多萬,規模世界第一。但是我認爲,其中大量都是普通人才,以二流、三流的人才居多,一流的人才,就是錢學森錢老所期待的那種人才,我們還是很缺少的。
當然,我們不能否認普通人才的作用。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大多數都是這些普通人才完成的,包括今天的許多科學技術進展,很多科研論文和專利。但是,重大獨創性的東西不多,這是事實,是個很嚴峻的問題。
《科學大師》:既然我們中國人並不比別人笨,爲什麼我們就出不了錢學森所說的那種頂尖人才,甚至是天才?
郭傳傑:2005年7月,錢老和總理談話時,原話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傑出人才“。這個“冒“字大有文章!你說,爲什麼我們出不了錢老說的那種頂尖人才?我覺得這跟社會的整個文化環境和人才培養機制有很大關係。真正一流的人才往往受到抑制,不能夠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爲什麼?
1995年在錢學森先生家中拜訪(左起:宋健、溫家寶、錢學森、蔣英、郭傳傑)/受訪者供圖
一流傑出人才往往有幾個特點,一是思維深邃,如愛因斯坦擅長哲學思考,馬斯克考慮問題愛遵循所謂第一性原理,都有很強的洞察力,能直擊問題本質。
二是敢於求新、試錯,敢爲天下之先;
三是個性突出,獨立特行,習慣質疑,不大聽話,與世俗價值觀合不來,甚至身上有刺,頭上有辮子,總之不是乖孩子型的。
一流人才和普通二、三流人才的差異不是量上的、程度的不同,不是90分與80分那種區別。十個、百個普通教授加起來也不能等於一個牛頓或馬斯克。一流學者帶來的是新方向、新觀念、新技術的質變。
但在我們的傳統文化裡,更講中庸之道,做人的智慧,對那些特別有個性的人,就是不打擊你,也有可能被另眼相看,同路人少,比較孤獨、孤立。一旦表現冒尖,成爲出頭之鳥了,就有挨槍子的危險。爲什麼要殺一儆佰、槍打出頭鳥?大家就安分了,服管了唄。這種文化,對那種特別有天分的人才,就不夠寬容和包容,自然就”冒“不出來了。
所以,我認爲,二流、三流的普通人才,是可以大批量培養的,就像全國這些年來的各種“人才工程”那樣。但真正一流的傑出人才,如喬布斯,是誰培養的?好苗子是好種子在土壤肥沃、雨順風調的環境下,自己“冒”出來的,這個環境就是常說的創新生態和文化。
《科學大師》:多年以來困擾我們的一個問題是,爲什麼很多華人科學家在國外的土壤中能夠很快成長起來,拿到諾獎,做出一流的科研,您有沒有注意到這個現象?
郭傳傑:記得在屠呦呦先生得諾貝爾獎之前的2013年,北大有位著名教授說過一句話:“獲得諾貝爾獎的中國人,沒有一個在大陸受過中小學教育。”他的這個判斷當然不盡然,但點出了一個基本道理。教育尤其重要。科學上的創新,要把個人的聰明才智發揮到極致,要敢於質疑,敢於探究,敢於打破各種框框的限制。
長期以來,我們基礎教育的基本邏輯是:在學校,學生把老師教你的知識點都記好了,老師按講的知識點出考題,你按標準答案都答對了,考試就拿100分。這樣,你當學生的就是好學生,我做老師的就是好老師,教育的過程走到這裡就到此爲止,皆大歡喜。
但真正好的教育,就是這樣的嗎?不是的。教育走到這裡,還只走了一半,還有循環的另外一半。而這一半我們還沒走。那是什麼呢?
譬如說,你是二年級學生,你已經掌握了我教的課本知識,但你還得能在此基礎上提出新的問題,你得有新想法或者好奇心,如果你提出的問題連我當老師的都答不上來,這纔是好學生。爲什麼?你有創造性了,你有再創造新知的意識和能力了。而我,不斷引導你提出好的問題,我纔是好老師。
想想看,如果在學校裡學生都沒有思維習慣,沒有認知能力,不能提出問題,只是會考高分,上好大學,把這當成是教育的唯一目標,那一流人才怎麼能出得來?
1996年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楊振寧辦公室座談(左起:楊振寧、陳宜瑜、郭傳傑、郝柏林)/受訪者供圖
三,
沒有良好的文化
有人才也難以發揮作用
《科學大師》:講到原創文化或創新活力,我特別想請問,同樣是亞洲國家,日本爲什麼在這方面表現突出?日本出了很多諾貝爾獎得主,這對我們有什麼啓示?
郭傳傑:就整個社會層面講,我認爲日本絕不是一個創新文化的國度。他們原來軍國主義味道是很濃的,他們的文化講服從性,部隊裡三等兵要給二等兵打洗腳水,二等兵給一等兵打洗腳水。走到電梯門口,碰到主管、領導們,你得站在邊上讓他們先走。
但是日本最近這20年裡,平均每年能出一個諾貝爾獎,目前已經19個了。涌現這麼多一流科技創新人才,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呢?
我認爲他們有點類似於搞科學特區的做法。就是對某些領域和機構,政府給他們特殊政策,就像我們當年在深圳沿海地區搞經濟特區一樣。日本在二戰之後,很快着手修改他們的教育法,向西方國家學習,挑選了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等7所大學,給它們高度的辦學自主權。政府的文部省只給學校經費,不具體去管,學校基本上是學術自治。這些做法一下子就把大家的創新力激活了。
經過幾十年發展,到這個世紀初,他們當時有一個規劃,說是在50年裡要出30個諾貝爾獎。消息一公佈,我們都笑話他們:諾貝爾獎你也能夠規劃出來?沒想到,後來真的出現了諾貝爾獎井噴現象,近20年他們的得獎人數僅次於美國,超過了歐洲國家。他們的成功,除了足夠的經濟保障外,更得益於他們讓學術機構完全按照學術規律辦事,我覺得這一點是可以借鑑的。
一般企事業單位、軍政部門,強調執行力是應該的,但在科學上,就不應該強調執行力,而是要尊重創造力和創新力。如果把那種服從性的文化拿到科學研究上面來,那就錯位了,必然壓抑創新。
對於科研工作,我覺得要特別強調因人、因工作的不同而推行差異管理,要有不同的方式和文化。因爲,人才是有不同層次和類型的,要有不同的標準,管理上籠統一刀切,絕對不可取。
《科學大師》:您是不是不主張給科學家加任務,說我要給你設定一個KPI,我要給你很多很多的考覈指標,讓你圍繞這個KPI來做科研,就像我們在公司工作一樣,每個季度給你KPI考覈,不合格扣獎金,你晉升不了,科研創新肯定不能這麼搞,對不對?
郭傳傑:如果你想扼殺一個科技人員的創新活力,你可以不斷給他佈置各種KPI,不斷去考覈他。這是最簡單的一種做法,但它完全違背了科學創新規律。其實對任何創新性、創造性的工作,都不宜用這種辦法管理。
尤其是,以探索性、原創性爲主的科學研究,是面對未知的,你怎麼給他佈置任務?當然沒必要這樣去考覈他。你要做的是選好人、選對人。一流的人選對了,你就把他放在那個位置上,給他穩定支持,放手讓他去探索、做事。你不用問也不用催,他自己會有一種內在的motivation,就是內在的驅動力。不是因爲你給他任務他纔去做,也不是爲了得諾貝爾獎去做,更不是爲了發文章去做,他這一生就是爲了解決感興趣的科學問題,活着就要去探索其中的奧妙。這樣的人你怎麼給他定任務,你爲什麼要給他定任務?你就給他配置好的條件,由他去自由探索,就行了。
二戰時期美國科學院一位院長說過,創造性工作是人的心智運作的結果,思維之花在最大自由的氛圍中盛開。沒有人事先能預言別人頭腦將會想什麼,也不能強迫人們產生新的思想。作爲管理者,唯一能夠做、應該做的是,給他們提供必要條件和良好環境。
我們現在的科研管理工作還做不到這樣。我想強調的是,希望我們在原創科研的管理上,能更寬鬆些,更人性化,別那麼急功近利。
《科學大師》:講到急功近利,因爲現在處於商業化大潮中,很多東西都被物化了,大家想的都是怎麼能快速賺錢,怎麼快速產出,太缺那種靜心坐下來思考和研究問題的風氣了,當人人都圍繞着KPI打轉,哪有功夫和精力去想着做些創造性的東西?環境也不容許你不慌不忙這樣做。
郭傳傑:企業管理,KPI是有效的。原始創新需要少數人,能靜下心來去思考琢磨。比如說,現在都在用手機,那手機之後的下一個產品創新將會是什麼?再比如交通工具,19世紀初德國人發明了自行車,我們後來引進自行車了;人家有汽車,我們也有汽車了;人家有了高鐵,我們也就有高鐵,可喜的是,我們現在高鐵比人家還強一點;現在馬斯克搞真空管道運輸,我們現在也緊跟着搞。但我們怎麼就沒有一個超乎別人的東西,哪怕只是個想法呢?近幾百年來,爲什麼就極少見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發現、發明,像先人那樣,能爲人類文明做點貢獻呢?
這就是個文化環境的問題。社會要鼓勵有人去琢磨,哪怕是胡思亂想,總比躺着不動,總比老是跟在別人後面強。
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在美國,他們就有“瘋子基金”,你有個什麼點子,哪怕是胡思亂想,給點錢讓你去試(當然要通過一定的程序獲得),試了以後,只要不是弄虛造假,失敗就失敗了,在100個案例裡邊,如果有一個成功,可能就不得了。
自然科學基金當然應該經過嚴格的專家評審。比如說,面上項目,5個專家要4個同意,才獲批准,少數服從多數。但如果你提出一個完全是超乎現有認知水平的、帶着奇葩想法的一個項目,很可能得不到專家的共識,也就很難獲得資助。因此,需要一個非共識項目的評審機制,以保護少數。
《科學大師》:允許創新、包容創新、鼓勵創新,讓更多人放手去做,是不是也是原創文化的一個特點?我想到潘建偉院士,網上有很多對他團隊的議論,您是中科大的老領導,您怎麼看這個現象?
郭傳傑:確實,我也注意到,網上常有些對潘建偉的流言蜚語,說什麼“騙錢”啦,等等,我認爲這就是一個社會文化問題,應該怎麼對待一流的創新人才?中國總有些人就是見不得你冒尖。
像美國的馬斯克,(我不是說潘建偉和馬斯克完全同日而語,馬斯克目前當然更有影響力)兩相比較,馬斯克做的事情也失敗過,火箭幾次掉到海里,個人生活方面據說還有些非議。但他成功了,仍然能夠把事情做起來。美國社會包容這樣一些特立獨行的人。
而在我們社會中,你某個人做得出色的,首先我就否定你是不是真的是那麼好,哪怕我不懂你的專業,我也要猜疑你。這時候,你如果心理上不強大,可能就退縮了,放棄了。
我記得十多年前,國內也有人說:中科大,你搞什麼量子計算?電子計算到量子計算還遠着呢!直到美國Google也好,MIT也好,都在做量子計算了,這時候纔對發展量子計算少些異議。
據我瞭解,潘建偉他們團隊,是非常優秀、有競爭力的,都很年輕。潘建偉自己就是1970年生人。他們進入到無人區,外國在探索,他們也在探索,當然可能有失敗。其實,科研過程大部分是失敗的,你只要是在科學精神的指導下,在科研道德的規範下,失敗應該是允許的,甚至是應該支持的。因爲,只有通過失敗才能夠走向成功。
何況,他們團隊到現在爲止,還真沒有什麼重大失敗,世界上第一顆量子通信衛星,不是2016年就上天了嘛,現在還在發揮着作用。量子計算機,他們獨立研發了100多個光子體系的“九章“系列、60多個比特的超導型的”祖沖之“,使我國成爲目前唯一同時在兩種物理體系都達到“量子計算優越性”里程碑的國家。國際學術界都承認,幾次給他們發大獎,可國內還是有人不時地噴口水,真不可思議!
《科學大師》:講到教育,您是專家,是不是教育上我們需要從根本上來一次變革,纔有可能真正培養出錢學森先生所說的一流人才?
郭傳傑:辦好教育很重要。其實,人才是有多種多樣的,前面說過有不同的層次,一流、二流的,此外還有不同的類型。教育如果用統一的尺度去衡量統一的標準去管理,一定不會成功。因此,學校要有不同類型,多種多樣。此外,我們的教育不是培訓工具,而是要培養人才,這個理念很重要。
你看普林斯頓、哈佛、MIT、斯坦福等世界名校,每個學校都有自身很強的特色,學科的設置不一樣,人才的培養目標也不一樣。耶魯大學的老校長萊文說,如果一個學生從耶魯畢業後,居然有某種很專業的技能,就是耶魯教育的失敗。這句話,用在耶魯,當然對,因爲他們的培養目標是領袖型人才。但是,這句話適合於所有的大學嗎?答案是顯然的。
如果是一個職業型的學院,當然要培養專業型人才。整個社會總是需要各種類型、不同專業的人才,學校得多元多樣,各有特點特長,形成一個良好的生態。
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幫助學生掌握學習能力和創造能力,這一點我們行嗎?我們不行,差得遠。
“雙減”之後,社會上的補習班亂象是少多了,但學校教育還有很多問題。翻開學生的課本,有不少前沿的知識,但多是把它作爲孤立的知識點來展現,讓學生記憶,不告訴學生這些知識是怎麼來的,沒有來龍去脈的過程分析。輔導書、考試卷再加上更高年級的知識點,所以學生負擔沒減,疲於記憶,學得不活。教育改革是整個體系性的改造,各個環節都得跟上,所以路還很長。
2004年在中國科大調研少年班老師閱卷/受訪者供圖
四,
中國成爲世界科學中心可期
但具體時間不好說
《科學大師》:有一個觀點說,美國科學強大是因爲二戰的時候,像愛因斯坦這樣一批大師移民到美國去,人才匯聚起來,全世界的人才能爲他們所用,才帶來了科學的繁榮,您認同這個說法麼?
郭傳傑:這個觀點當然有道理。當時一大批知名科學家從德國歐洲去到美國,美國當時的經濟正處在上升時期,有足夠的經費支持,美國本土的人才和外來的科學大家相結合,當然對美國科技的強大有推動作用。
但我想,這還不是最根本的原因。還有個社會機制和文化問題。試想,當時的美國如果是一個壓制人才的機制和文化,這批人才就算去了,你愛因斯坦去了,能發揮大作用嗎?像納什這樣的科學家,多少年不出工作成果,解決費馬大定理的那位老兄(著名數學家安德魯·懷爾斯),10年一篇文章都沒寫,他們仍然可以愉快自由地呆在普林斯頓,因爲那裡有這種包容性的寬鬆氛圍。
如果對你每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業績不夠就末位淘汰,你還能在那裡呆得下去?所以,根本的問題,還是跟人才機制、學術生態有關,要有適應學術發展的文化土壤才行。
《科學大師》:有一種說法認爲,世界的科學中心不斷在轉移,比如之前是從歐洲轉移到了美國,現在有些人很樂觀,相信這個中心之後會向東方轉移,您認同這種看法麼,這個中心在向東方轉移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講有沒有可能向中國轉移?
郭傳傑:科技中心和經濟中心,在地球上發生時空轉移,這是個歷史現象,具有規律性。近500年來,已發生過5次。最早在意大利,文藝復興帶來了近代科學的啓蒙。接着轉移到英國,發生了工業革命。啓蒙運動和大革命使法國迎來了第三次科學中心的轉移。再後來,轉移到了德國,重化工、冶金、電力等領域發展起來了,德國西門子就是創立於1847年的老店。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發生第五次轉移,到了美國。直到目前,美國仍是世界的科學技術中心。
接下來該往哪裡轉移?主觀願望上,我們當然希望下一站就是中國,客觀上,可能性也很大。據統計,2021年我國大陸的論文數量已超過美國,居世界第一,其中高被引論文數量和熱點論文數量均居世界第二,僅次於美國。2021年專利申請量也是世界第一,超過了美國。
還有一個視角,從科學技術本身的發展趨勢,也可以看到一些趨勢。過去幾百年來,科學技術是不斷走向細分化。科學分成物理、化學、生物等等,化學再分爲無機、分析、有機、高分子、物化等等,再分成三級、四級等,越分越細。現在,學科的交叉、交融、綜合,成爲了更重要的趨勢,這正好跟我們這個民族的思維特點比較合拍。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是比較重視系統、較綜合的,跟西方的分解式思維不同,這也是認爲科學中心將往中國轉移的一個依據。
不過,有人判斷世界中心馬上就要到中國了。我覺得可能太樂觀,具體時間不好預判。因爲,歷史上,科技中心的轉移與經濟中心、教育文化中心是相聯繫的,但這三個中心的轉移不同步,其間還有時間差。
中國要成爲世界科技中心,就要有培養一流創新人才的教育,要吸引世界上最強的科學頭腦,要有吸引人才的創新文化,還要有強大的經濟基礎,完善的創新鏈、產業鏈,這些要素綜合起來,基本具備了,世界科技中心就會水到渠成。
《科學大師》:那這是否意味着美國的科學正在衰落?或者說他們會衰落嗎?
郭傳傑:前兩年,網上討論過這個問題,有不少人持”美國正在衰落”的觀點。著名學者謝宇(美國科學院院士、普林斯頓大學教授)與人以《美國科學在衰退嗎》爲題合著過一本書,其觀點認爲,現在美國的科技進步雖有減緩,但還沒有衰退。他們的立論是基於對一流人才、一流大學以及社會的創新機制和文化等的綜合分析。
你問我的看法,兩點:一是從論文、專利、科研經費等統計數據來看,毫無疑問我們的發展速度和勢頭都處於世界領先位置,但對科技發展的評價,不同於其它領域,還得考察某些更深層、複雜的要素。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二是從發展趨勢看,任何事物的發展總有它的客觀規律,要經歷新生、成長、衰亡若干階段,這個辯證法,誰也逃脫不了,一個人活到100歲,即使還健康,也總是要衰亡的。當今世界,我們中國是在往上走,他們是從頂峰往下走,這是個基本趨勢和事實。當然,我覺得外交部發言人有句話說得好:我們的目標是要不斷地超越自我,並不是要謀求某天去超過別人當個老大。當然,未來的趨勢是註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