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導演野田秀樹新作《逐波之兔》:泣訴著自我悔恨與難以割捨的親子羈絆

野田秀樹導演2023年舞臺作品:「逐波之兔」

聚精會神地盯着舞臺,等待着野田秀樹導演的舞臺劇「逐波之兔」(兔波を走る)開演。好奇着是誰人會先登場?而眨眼間,一張投影着高橋一生身影的牛皮紙在舞臺中央的登場,倏地,音效匡當一聲,原先被高舉直挺着的牛皮紙,應聲落下。取代那平面的投影,是真實立體的高橋本人,在舞臺上展現奔跑姿勢的他,穿越象徵着一道道波浪的白色繩索,緩緩地、鏗鏘有力地念出這段臺詞:

「逐波之兔」劇照

下一幕,是愛麗絲的母親(松隆子 飾演)在舞臺上的探問:

「逐波之兔」劇照

愛麗絲看似離開了,進入了虛幻的世界。但沒看見的,就真的不存在嗎?整出舞臺劇,野田帶着觀衆進入了「真實與幻想」「現實與虛擬」這樣的交替之中,唯獨能確定的,是歸心似箭的愛麗絲,與念女心切的母親,兩人即使相隔遙遠,對彼此的思念,再真實不過。

這日,在「迷子案內所(尋人服務處)」,母親遇見了身穿一身白的脫兔。舞臺上色澤白皙到接近透光的脫兔,聲稱自己從「疼痛的國度」逃離而來。

脫兔與愛麗絲母親接下來一來一往的對話間,我們明白了原來脫兔正來自那個虛幻的世界,在那個平行的空間裡,他是個飽受洗腦、受盡肉體磨練的實驗動物。而他之所以要受盡如此折磨,只爲讓他們對於「疼痛」感到麻痹。威權兇狠的教官這樣說:「一旦鈍化了你們自身對疼痛的感知,你們也會失去感知他人疼痛的能力,不會有同理他人的能力了。」

原來,在另一個世界裡,脫兔不只是表面上單純的脫兔而已,他帶着使命與任務而來,他的另一身份之一,是特務,是「特殊綁架執行者」。其任務之一,是要綁架年輕的生命,進入脫兔的世界,那隻在幻想中才存在的國境。

「逐波之兔」劇照

站在舞臺中央,脫兔低聲嘶吼着:

「逐波之兔」劇照

舞臺中央,安明進狼狽地不支倒地,面色蒼白如紙,癱軟在地。他被粗暴地架出舞臺中央,即使他央求世人別忘了愛麗絲與母親的憂傷,依然無能爲力。

場內外高喊着:

倏地,「碰!」一聲!寧靜的劇場,傳來殘忍的槍聲,換來更深沈與不安的寂靜。那槍聲撞擊在舞臺下每一顆乒乓作響的心上,留下急促倉皇的呼吸。

被消失的脫兔,被消失的雪白身影,已被噤聲。

劇情扣着日本近代歷史事件,一段被即將被遺忘與不能說的秘密,野田或許想告訴衆人的是:關於那個被帶走的女孩,即使這樣歷史事件只在少數人身上發生,但那樣的傷痛與震撼,絕不少於炸彈投下的威力。

童話故事中的愛麗絲,是永遠的少女,但真實世界的少女會隨着年齡成長,他也可能成爲母親,嫁作人婦,而愛麗絲的母親,最終將終老,帶着對女兒的思念歸做塵土。

劇中,飾演愛麗絲的多部未華子,對着飾演母親的松隆子,一陣一陣的喊着「お母さん~ お母さん~ お母さん~」撕裂地喊着全場觀衆的心也跟着揪痛了。

而歷史的悲劇將隨着時間消逝而漸漸被衆人遺忘,但親子之間的羈絆,卻不可能消失。

劇本的最後這段臺詞,重重的撞擊着我的心:

「逐波之兔」劇照

愛麗絲的母親與脫兔雙雙躺在舞臺中央,思念愛麗絲的母親,因爲呼喊女兒的心臟跳動聲而醒來,接着母親喚醒了脫兔。脫兔,緩緩地從洞穴中牽起了愛麗絲,將她送回母親的懷抱裡。

但此刻,臺下的觀衆早已分不清,這是真實世界裡曾發生的事情?還是我們心中期待的圓滿結局?

看着母親擁抱着愛麗絲,脫兔臉上彷彿露出一絲救贖,但隨着舞臺上的牛皮紙穿越,愛麗絲再次消失在舞臺上。母親最終,擁抱的依然是愛麗絲虛幻的身影。

緩緩地,脫兔再次念出這段與他登場時相同的臺詞,唯獨此刻的他多了悲慼,遺憾,與心有不甘:​

牛皮紙袋再次穿越,脫兔立體的身影,再次化爲平面,消失在舞臺上。留下脫兔對着愛麗絲母親,悔恨的鞠躬倒影....舞臺上,平面的脫兔不再慘白,卻顯得哀傷模糊....又或者,看似模糊,只因此刻,臺上的身影已與臺下觀衆的淚水交融合一。

起初,看着這出舞臺劇時,我總覺得那亮白色的光打在飾演脫兔的高橋身上,彷彿穿透了靈魂的慘白,讓他霧濛濛的呈現在眼前,看不清原本該是標緻五官的立體樣態。直到後來,我慢慢清楚了,或許脫兔,一直都是如幽靈般的存在。

平面的紙張帶着他登場,平面的紙張帶着他落幕,或許都是他早已不存在世上的暗示。紙張,是紀錄故事紙張的隱喻,也是覆蓋在軀體上屍袋的隱喻。而即使早與不存於世,在蛆與地獄的世界,他依然奮力地將故事傳遞着。

直到最後一次的觀劇,我纔開始體悟,脫兔在完整的兩小時裡,以幽靈之姿在對世人的泣訴,提醒世人不論任何時代,因人類的自傲與無知,荒誕的故事持續在世上的每個角落發生着。

發生在他人的生命是故事,在自己的生命便是事故

而在這篇的記述裡,我先跳過了野田導演對「家庭制度」、「虛擬科技」等支線的討論,着重在歷史事件裡。

時光會流逝,人會老去,歷史卻不該被遺忘。

時光是什麼?劇中有句臺詞是這樣的:

這是我看了十幾次,也哭了十幾次的舞臺劇,而劇中情緒與張力之強大,滿溢到此時今日我依然無法忘記那些情緒。即使故事中的人物真真假假,但留下的情感,卻重重的撞擊在胸口,依然無法散去。

或許,有些故事,不是隻有講講而已,它需要被好好傳達,爲了讓那些真實的悲劇,在被遺忘前好好地講述出來,讓人記住這些真實的傷痛。於是,我們都能在歷史的洪流中,謹記過往,願相同的錯誤不再發生。

東京藝術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