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記錄“她們”的故事

ELLE:能否爲我們分享《MIU MIU事件》這部短片的靈感來源?

Laura Citarella:在這部作品中,我講述了一位意大利模特在阿根廷潘帕斯草原神秘失蹤的故事。爲了揭開這樁離奇案件的真相,鎮上一羣女偵探集結起來,開始了尋找線索的行動……這部作品在精神上延續了我上一部電影《迷霧中的她》,我再次探索了自己非常鍾愛的“女性福爾摩斯”形象,試圖解開那些因種種原因而選擇逃離的女性之謎。

當我受到Miu Miu的邀請參與“女人的故事”系列短片項目時,我剛剛完成了長達6年的《迷霧中的她》的拍攝工作,這是一部時長4個半小時的電影——有趣的是,在這部電影中,所有的人物自始至終都穿着同樣的衣服。所以當時我非常驚訝,我對時尚世界並不熟悉,Miu Miu爲什麼會選擇我?但是後來我意識到了這個項目的美妙之處:Miu Miu希望能讓兩個本來互不相識、並無交集的世界相遇,而這也成爲了《MIU MIU事件》的靈感來源之一。這部短片可以被看作是《迷霧中的她》與Miu Miu時尚世界的一次奇妙邂逅。

ELLE:你如何看待時尚和電影的關係?

Laura Citarella:在我之前的電影作品中,角色們常常穿着相同的服裝,這種選擇並非出於偶然。一般來說,電影中角色的服裝變化常常用來體現時間的流逝或是角色狀態的轉變,但我選擇了一種更爲固定的方式來呈現角色的服裝,你可以理解成是“制服”的概念。《MIU MIU事件》其實也不例外,比如片中的一位女偵探一直穿着運動裝,似乎好像是要將自己隱藏在這件衣服裡,還有一位則一直穿着看起來似乎是自己編織的手工毛衣——只不過,這部劇中所有人穿的都是Miu Miu出品的“制服”。

但是這部短片的拍攝也使我激發了一些全新的想法。我第一次意識到,服裝可以成爲故事的中心,不是簡單地作爲人物的裝飾,而是立體鮮活地成爲角色的啓示,就像法醫悉心尋找證據中的蛛絲馬跡一樣,成爲引導故事走向的線索。女偵探們在尋找失蹤模特的過程中,發現了她遺留下來的衣服,有的散落在潘帕斯的田野裡,有的掛在樹上。她們對這些衣服着了迷,漸漸地,她們開始穿上這些衣服,成爲Miu Miu女人……在某種程度上,這也發生在我身上。這部短片點燃了我對時尚的好奇。

ELLE:在拍攝這部短片時,Prada女士爲你提供了怎樣的靈感?

Laura Citarella:在閱讀了衆多關於Miuccia Prada女士、Miu Miu以及Prada品牌的書籍後,我可以感受到她如何巧妙地將時尚與日常生活相融合的理念。她有一種真正的信念感,同時對電影這一媒介有着獨到的理解,這讓我深受啓發。

ELLE:你爲何會選擇電影作爲表達媒介,而不是其他藝術形式?我們瞭解到你也曾涉足音樂創作?

Laura Citarella:音樂在我的生命中佔據着極其重要的位置。我曾創作、寫歌,甚至錄製了一張專輯。然而我發現自己無法在拍攝電影的同時維持音樂人那種夜生活方式——我在白天拍電影,同時還要照顧我的女兒。因此,我不得不做出選擇。但音樂始終帶給我極大的快樂,不僅僅是愛好,更像是與生俱來的一部分。我對寫作也抱有深厚的敬意。我發現自己之所以能夠掌握電影語言,部分原因是因爲我自學校時期就開始寫作。從7歲開始,直到21歲,我堅持每天寫日記,我將這種習慣帶入了劇本寫作中。所以對我而言,電影正是將音樂、寫作與戲劇融合在一起的完美表達方式。

ELLE:你如何看待電影中女性形象的演變,以及像“女人的故事”這樣的項目在這一轉變中扮演的角色?

Laura Citarella:在不同時期,女性形象經歷了顯著的轉變。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之前,女性形象通常由男性導演塑造。隨着更多女性投身於電影的拍攝與製作,女性形象開始由女性自身來敘述,得以用更多樣化的方式被呈現。女性導演的涌現也促使男性電影人學習到如何更準確地描繪女性,或許還能幫助他們發現一種全新的敘事手法。

自2011年起,Miu Miu便通過“女人的故事”項目支持女性導演和製片人,這在當時的背景下,無疑是一個頗具前瞻性的舉動。十多年前,女性在電影行業中所能獲得的機會相對有限。“女人的故事”不僅爲女性提供了實踐創作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她們在創作過程中享有極大的自由度。這種自由不僅體現在創作手法上,更在於能夠自由地表達和探索女性視角下的故事。

ELLE:在你的電影中,你希望如何來敘述和表達女性?

Laura Citarella:在我的電影創作中,我總是努力展現女性的多樣性。我想要傳達的信息是:每位女性都是獨一無二的,她們擁有豐富的個性、側面和不同的生活角色。當影評人試圖將我的電影中的女性角色歸類爲某種特定的女性特徵時,我認爲這不僅限制了對女性角色深度的理解,也可能扼殺了觀衆重新思考和探索的可能性。女性不是單一維度的,她們的生活和選擇是多維的,這種多樣性是我們應該在電影中慶祝和探索的。

ELLE:作爲一名女性電影人,你覺得最讓你自豪的是什麼?

Laura Citarella:我們女性通常展現出更多的耐心,並不急於向世界證明自己,這與男性的態度可能有所區別。Miuccia Prada就是一個典範:她是一位極具力量的女性,但她的強大並不需要刻意展示。對她而言,她所投身的事業比個人名聲更爲重要。我也有同樣的感受,我的電影對我意義深遠,遠超我個人的成就。我樂於接受他人對我的作品提出挑戰和爭論,這對我來說是學習和成長的機會。我相信,女性不太容易因他人的意見而感到威脅,因爲我們不害怕被他人的想法所改變。

此外,女性在處理事情時往往不會採取直線式的方法,我們習慣從多個角度審視問題,並能夠同時處理多項任務。當我們邀請觀衆觀看電影時,我們的態度更像是在說 :“讓我們一起來欣賞這部電影。”而不是“只看我”。這種視角和態度,是我們作爲女性電影人的獨到之處。

ELLE:你也是一名妻子和母親,所以我們不得不問這個經典問題:如何平衡生活和工作?

Laura Citarella:我製作電影的方式與傳統行業模式不同,我經常在週末拍攝,甚至在旅行時也會忙於捕捉靈感。我的工作與生活界限模糊,有時我僅僅是出於興趣,拍攝我的家庭、日常生活或者任何我喜歡的事物。我發現,這種方式是我與生活和電影之間持續對話的最佳途徑。然而,作爲一名獨立導演,我們通常不會從拍電影中獲得豐厚的經濟回報。因此,除了電影創作,我還需要通過教書、開設工作室以及從事其他各種工作來維持生計。

我的女兒今年6歲,她已經習慣了我這樣的工作方式,而我無論做什麼,都會把她放在心上,努力將母親的角色、工作和個人愛好融爲一體。我認爲,成爲母親是一種瘋狂而美麗的經歷,但也伴隨着極大的挑戰。但你需要捍衛自己的生活方式,那種在成爲母親之前的生活。如果你需要將母性融入工作,或者將工作融入母性,重要的是不要失去自我。我不會僅僅因爲成爲了母親就放棄我的事業,因爲那樣同樣會讓我感到挫敗。

ELLE:由你執導、李斯丹妮主演的“女人的故事”系列短片第27部《我是你美麗中的美麗,我是你恐怖中的恐怖》3月在上海首映,這次在威尼斯再次上映,重新觀看會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吧?

陳翠梅:是的。通常在電影剛完成剪輯的時候,我會感到一種失望和不滿足,會質疑自己怎麼會拍出這樣的作品。但這次短片的製作經歷還算順利,在上海首映時,我已經感到非常滿意。然而這次在威尼斯再次觀看時,我感到影片的節奏似乎有點快,敘事方面也還有改進的空間。我很少重看自己的電影,但每次觀看都會讓我思考當時的創作決策,所以每次重溫都可能會有不同的感受,這種體驗就像是橫看成嶺側成峰,看到的風景都不盡相同。

ELLE:能爲我們分享一下這部短片的靈感來源嗎?

陳翠梅:當我接到Miu Miu的邀請時,我正在中國各地旅行,期間我遇到了很多中國年輕一代的女孩,她們和我原先想象的大相徑庭,她們可能表面上看起來很簡單,但實際上內心充滿了自我主張。這激發了我想要更多地瞭解她們的願望。在這部短片中,我講述了一個名叫Gita的年輕女孩的故事,她辭去了工作,獨自一人前往東南亞,希望通過學習武術來重新認識自己。隨着訓練推進,她開始學會了“進攻”,出現了“憤怒”和“恐懼”,這些並不是如同“美麗”一樣被視爲常見的女性氣質,卻與“美麗”一樣,可以同時存在於女性的身體裡。

ELLE:我們發現,你和Laura的短片中對Miu Miu時裝的詮釋方式很不一樣。怎麼看待她的詮釋?你對時裝的態度是什麼?

陳翠梅:她非常直接地觸及和闡釋了時尚元素,沒有迴避時尚元素,而是聰明地將時尚元素作爲討論的焦點,並且呈現得既不突兀,又帶有趣味性和一些調侃。我覺得非常棒,真的很佩服她能夠想到如此巧妙的拍攝方式。我不是個很具有競爭性的人,更喜歡探索性的創作。當看到別人做出了一些讓我眼前一亮的作品時,這讓我有了創作的衝動,感覺被激發了。

我個人對時裝的熱愛源於對服裝製作的興趣。我從小就學習縫紉,家裡人也經常爲我們縫製衣物。甚至在萬聖節,我也會親手爲孩子製作服裝。對我來說,服裝製作就是一種創作,在觀察時尚時,我對設計和服裝的具體細節特別感興趣,比如衣服的款式、布料的顏色、裁剪方式和廓形。我認爲服裝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東西,它還承載着某種精神和文化意義。

作爲天秤座,我很喜歡與人開玩笑,喜歡給人帶來驚喜。比如,我會突然改變髮型,然後去觀察朋友們的反應。對待時尚我也是類似的態度。我希望它是能帶來樂趣的,或者至少讓我自己覺得有趣——即使這種樂趣只有我自己能感受到,就比如穿了一件特別的內衣,那種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感,也能帶來獨特的樂趣。

ELLE:你剛剛說到自己不是一個很有競爭性的人,如果不是因爲競爭性,爲什麼會選擇去參加巴西柔術比賽呢?

陳翠梅:我最初練習的是泰拳,後來因爲朋友想學綜合格鬥,我便陪她一起嘗試。那時,我首次接觸到了巴西柔術。生完小孩後,我的身體狀態並不適合高強度的泰拳訓練,因此我轉向了巴西柔術,它對體能的要求會相對更加溫和。它之所以特別吸引我,是因爲它要求身心合一,這是其他運動中難以體驗到的。我的教練常常因爲我沒有強烈的求勝慾望而責備我,但對我來說,探索的過程比贏得比賽更重要。我對探索新的技巧更感興趣,而不是單純追求勝利。而且比賽結束後,我總能和對手建立友誼,感受到一種特殊的親密。巴西柔術與綜合格鬥在精神上有所不同,柔術比賽中,選手們結束後往往會相互擁抱,表達對對方的感激之情。

ELLE:你覺得女性的身份在格鬥運動中會有一些什麼特別之處?

陳翠梅:在格鬥比賽中,女性往往表現得非常出色,因爲女性通常體形嬌小,她們更依賴技巧來彌補力量上的不足。爲了在激烈的對抗中生存,她們的技術往往更爲精細。每個人的身體條件不同,選擇的策略也會有所不同。如果你力量大、個子高,你可能會採取不同的方法;反之,如果你體形小或者力量弱,你就需要更瞭解自己的身體,發揮自己的優勢。

ELLE:最初拍《野蠻人入侵》的時候,是爲了想要知道自己是誰。你覺得現在有答案了嗎?

陳翠梅:我喜歡將自己視爲一個作品,自己給自己編寫劇本,探索不同的角色和身份。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有能力重新創作自己,無論是作爲導演、巴西柔術運動員,還是其他任何角色。我認爲,自我意義的創造和探索是一個內在的過程,我們需要自己去定義和敘述自己的故事。我們的名字、身份、角色,這些都是社會構建的,它們可以改變,也可以重新創作。在東亞社會,尤其是中國,這種自我創造的過程可能會遇到預期之外的結果,但我認爲,首要的一步是認識和掌控自己的身體。我們常常想要控制和改變外部世界,但最終我們能擁有和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身體是我們與世界連接的媒介。就像《野蠻人入侵》所表達的那樣,學武的過程就是了解自己身體、掌握自己身體的過程。

在《野蠻人入侵》中,我也探討了自我的恐懼和生存本能。我們內心深處最根本的自我是那個害怕痛苦、渴望生存的自我。我們的價值和生存緊密相連,我們追求創造價值,歸根結底是因爲我們渴望生存。這種對生存的渴望源自恐懼,它與我們的身體緊密相關。巴西柔術就是這樣一種運動,它讓我們直接面對恐懼,雖然這種恐懼並不涉及生死,但它教會我們如何面對挑戰和痛苦。

ELLE:推薦一本書和一部電影?

陳翠梅:我15歲的時候讀了3次《紅樓夢》,還讀了脂硯齋的批註,裡面有說到“但得聖嘆一讀”。17歲時讀了《金聖嘆批西廂記》。基本上,這本書是我電影寫作的啓蒙。金聖嘆教會了我如何寫人物,如何創作。電影推薦法斯賓德的《愛比死更冷》 ,這部電影讓我摸到如何拍電影的竅門。最近都在重看舊書,比如博爾赫斯的《布羅迪報告》,看了會很想創作。

撰文:MINGYAN

採訪/編輯:VIVIANE GAO

設計:SHU

本期內容收錄於《世界時裝之苑ELLE》24年11月刊,雜誌購買可點擊文末左下角“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