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致命的田園詩:葡萄牙阿連特茹手記
許多歐迪米拉境內的獨居老人們,無法忍受孤立在田野之中、缺乏情感以及經濟支持的生活,往往選擇自殺來結束生命。 圖/吳璠
我們在清晨時刻搭上從里斯本前往歐迪米拉(Odemira)的巴士,經過四月二十五大橋(Ponte 25 de Abril)時,同行爲未來紀錄片題材做田野的同事威妮絲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嘿,從這個角度往下看塔古河(Rio Tejo),真的莫名地讓人想往下跳啊,你說是不是?
從橋上居高臨下看着即將涌向大西洋的塔古河,河面寬廣豔瀲,那深不見底的藍彷彿在說,跳啊,跳啊,跳進我的深處吧。一個神秘又性感的聲音。
從四月二十五大橋上跳下去的人數據說非常高,平均每個星期就有一兩位試圖或成功跳進河裡。我的老師輕描淡寫地在課堂上說,我的朋友去年才跳下去的,但是他的家屬馬上被官方關切,禁止一切採訪。從許多年前,自四月二十五大橋自殺的人數就是「不可說」的話題,是葡萄牙公共輿論中的白色大象。
至於我們正要前往的歐迪米拉,自殺比率在人口學上居於全歐洲最高,則從來不是秘密。葡萄牙的媒體Expresso以「何處的孤獨致命」(Onde a solidão mata) 爲題做了專題報導,跟隨當地的AVIDAVALE(直譯爲「生命是值得的」)計劃的執行精神科醫師法比歐採訪了歐迪米拉境內的獨居老人們。記者寫道,許多老人再也無法忍受孤立在田野之中、缺乏情感以及經濟支持的生活,往往決定以一顆子彈以及來福槍結束生命。
看着報導中的照片,我充滿困惑:爲何這些老人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荒原之中?什麼把他們帶來了這裡,又是什麼把他們凍結在貧窮和前現代的生活之中?
圖爲四月二十五大橋,從橋上跳下去的人數據說非常高,平均每個星期就有一兩位試圖或成功跳進河裡。 圖/維基共享
事實上整個南方平原阿連特茹(Alentejo),可以說是葡萄牙殖民擴張歷史的陰暗面,或者說得直接一點,是帝國「境內」的殖民地。從十二世紀基督教王國南侵,將阿連特茹從伊斯蘭勢力中奪下後,阿連特茹就一直被視爲是用來保住通往大西洋海港省份阿爾加夫(Algarve)、防衛西班牙帝國擴張的工具——確保了在阿連特茹的駐兵,才能確保阿爾加夫握在葡萄牙的手上。身爲臺灣人忍不住心有慼慼焉:一塊因軍事防衛意義而被領有的土地,意味它的意義不在於其自身以及居住其上的生靈,而在於軍事的野心、在於他方。
「被征服的部分地區人口銳減,那些來自北方的移民粗放經營着這些土地而不去投資高級的種植業」瑞士史學家大衛伯明罕(David Birmingham)在《葡萄牙史》(A Concise History of Portugal)之中寫道:
....在葡萄牙中部,焦點則匯聚在市鎮,其中涉及各種階級關係。中間階級市民中的市民階級在城市中獲得了影響力,從手工藝和商業中獲得財富。權力掌握在市政當局手中而不是在貴族手裡。
....在南部,掌控社會的既不是北方式的貴族也不是平原式的市政當局,而是騎士修道會。他們的莊園役使基督教移民和穆斯林奴隸工作。
其後當歐洲奴隸貿易興起之後,黑奴則成爲阿連特茹莊園中的主要勞動力。
如今,奴隸制廢止、現代國家制度建立以後,阿連特茹土地上粗放的經濟型態並沒有多大變化,變的是,再也沒有奴隸做爲勞動力了,基督徒的年輕後裔們到了里斯本或阿爾加夫去尋找出路,老牧羊人和農人們留了下來。
阿連特茹的居民:喬瑟和露辛達。兩人因爲年事已高,把牧場大部份的動物賣掉之後,現在靠賣簡單的蔬果與雞蛋營生。 圖/吳璠
事實上整個南方平原阿連特茹,可以說是葡萄牙殖民擴張歷史的陰暗面。圖爲阿連特茹地景。 圖/吳璠
輾轉得到精神醫師法比歐的電話之後,試了數次才撥通,法比歐在電話那端溫和地道歉,「對不起,大部分的時候我都在電話沒有訊號的地方。」秘魯瑞士混血的他,在與葡萄牙太太相戀、結婚之後,隨即決定要在太太的家鄉阿連特茹定居:「我幾乎不記得我們做了這個決定。可以說是順其自然的吧——這裡蘇非亞有她父母的土地,我們可以生活在大自然裡,生存也比在日內瓦容易。」
一個星期之後,我和法比歐站在他和太太一起照料的田園裡,他們的兩個女兒在橘子樹林和草原間又蹦又跳,田園的另一端馬和羊平靜地吃着草,小老鼠在馬的飼料桶中慌張地亂竄。我這才感覺到史書上讀不到的,阿連特茹的野。這個野在近幾年吸引了無數來自法國、英國和德國的老中青嬉皮以及退休中產在這裡開展他們的退休生活,這個野也寫在阿連特茹老人們的手和臉上。
在拜訪老人們的路上,我問法比歐,那麼依你看,阿連特茹人爲什麼自殺呢?法比歐說,孤獨和缺乏社會支持的確是主因,但還有第三個:他們在田野裡勞動了一輩子,忽然之間年歲使他們不再能工作了,就覺得生命其實也該到此爲止了。
你想像看看,縱使你不能工作了,大自然還是以她自己的律則繼續下去,小牛小羊還是繼續出生。人會感覺自己非常渺小和無用吧?
奧林皮歐(左)和路易(右)一輩子和母親一起在山谷間的家屋中相依爲命,母親逝世之後兄弟倆繼續照顧家傳的牧場動物們。 圖/吳璠
與法比歐拜訪了數位老人之後,我幾乎結論自殺也許是在這裡最有自尊的選擇。地廣人稀的阿連特茹嚴重缺乏醫療資源,獨居而貧窮的老人們也往往缺乏交通工具定期前往醫院。與其無助地在世界的角落與老弱的身體掙扎,不如及早前往彼岸。
隔日在AVIDAVALE籌劃的,阿連特茹老人們每月兩次的烤肉聚會上,硬朗的安東尼奧爺爺堅持不斷以自家釀的阿連特茹版vodka斟滿我的酒杯。喝個爛醉之後回到法比歐家田園一角的拖車裡,昏睡之間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死了之後化成灰,每一片灰我是一個不同的生物,我是土地裡的細菌,天上的飛鳥,海里的水母,行走的黃牛,枯葉間的推糞蟲⋯⋯,我是一切,一切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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